鲁迅善于由此即彼,因小见大,从具体上升到一般,抓住有意味的话题深入地思考下去,讲出自己的新意来。1929年5月他回北京省亲期间,曾在燕京大学国文学会发表题为《现今新文学的概观》的讲演(后收入《三闲集》),开头说:“因为种种琐事,终于没有想定究竟来讲什么——连题目都没有”,然后忽然一转道:“那题目,原是想在车上拟定的,但因为道路坏,汽车颠起来有尺多高,无从想起。我于是偶然感到,外来的东西,单取一件,是不行的,有汽车也须有好道路,一切事总免不掉环境的影响。文学——在中国的所谓新文学,所谓革命文学,也是如此。”这里既有讲演的技巧,而更可见他极其活跃的思维能力,颇具思想家的丰采。
鲁迅作品中涉及过的许多话题,例如关于“路”、关于“复仇”、关于“韧性”、关于“好事之徒”等等,都给读者留下历久难忘的印象。
还有一个关于“黄金世界”的话题他曾说过多次。先前在鲁迅所译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1878-1927)的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第九章)中有过一个“黄金时代”的提法,小说的主人公绥惠略夫冲着理想主义者亚拉藉夫责问道:“你们将那黄金时代,预约给他们的后人,但你们却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鲁迅由此想到很远,理想固然是好的,但总得给人们带来一些实际的利益,完全不管当下只谈美好的未来,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群众需要获得感。
鲁迅在自己的小说《头发的故事》里,安排给主人公N先生这样一条发问:“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世界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这里他将“黄金时代”改成了“黄金世界”,而含义不变。到1923年12月,鲁迅在女师大发表讲演,一个重要的意思仍然是关于未来之梦的,鲁迅说:
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
为了建造美好的未来世界而让自己受苦,少数革命或改革的精英可以自觉自愿地如此,但不能要求大众都来受苦。大众需要当下的实际利益。鲁迅完全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他是真正的革命家思想家,而非空洞高蹈的理想主义者。
在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战中,创造社、太阳社的人们批评鲁迅没有理想而且否定理想,而他们自己是相信一定会有光明的前途的。鲁迅的想法不同,他指出:“不正是因为黑暗,正因为没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倘必须前面贴着‘光明’和‘出路’的包票,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简直连投机家都不如了。虽是投机,成败之数也是不能预卜的。”鲁迅决不幻想中国革命很快就会成功,他的眼前依旧黑暗,但尽管如此,仍然要顽强地与反动势力斗争下去。在口头上,鲁迅还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但我倒要问,真的只有将来的黄金世界的么?这么早这么容易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人们,可仍旧有些不确实,在我看来,就不免有些空虚,还是不大可靠!”
冒极大的风险也要革命,这是鲁迅对自己的要求,但并不反对一般的革命者用理想来鼓舞自己,同时也指出革命者更需要面对实际,“虽然梦‘大家有饭吃’者有人,梦‘无阶级社会’者有人,梦‘大同世界’者有人,而很少有人梦见建设这样的社会以前的阶级斗争,白色恐怖,轰炸,虐杀,鼻子里灌辣椒水,电刑……倘不梦见这些,好社会是不会来的……”鲁迅特别关注当下,一再强调要做好现在的事情。他有一段话说得好:“将来是现在的将来,于现在有意义,才于将来会有意义。”这话现在听上去,仍然让人得到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