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经典作家

史铁生:困顿苦厄中的先知

□周 毅 郝 静

1991年史铁生与妻子在家中(王文澜摄)

“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的史铁生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独特而重要的存在。在“伤痕文学”的潮流里,他却在反思人性的本质;在“寻根文学”的潮流中,他却在探索生命的真理;在风起云涌的“先锋文学”时期,他却以最边缘的姿态无意中完成了最先锋的书写。这个经历了时代风风雨雨和人生困顿苦厄的作家,这个“中国作家里的约伯”(夏维东《史铁生: 中国作家里的约伯》),“他的人和文字却从来没有过一丝愤懑的情绪”(王安忆语),没有对命运的控诉与呻吟,也不见对时代的阿谀与奉承,就像一位路过人间的先知,只有属于他的沉思与追问,以及属于全人类的对永恒生命价值的追求和参悟。

感恩苦难:

谱写人类困境的精神史诗

在《病隙碎笔》中,痛苦、困苦、困难、困境、绝境等词语频繁出现,这些词语也恰恰是打开史铁生文学宝藏的语言密码。

史铁生曾在《我与地坛》中袒露,他的写作初心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让别人羡慕我母亲”,为了自己残疾之躯的尊严与出路。但是,他逐渐走出了一己之悲喜,《原罪·宿命》《命若琴弦》《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等不少作品关注了与自己同样遭受病痛与歧视的残疾人群体,为中国当代文学成功地塑造了一批残疾人形象,这些角色大都备受自身残疾和生活困顿的折磨。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并不止步于此,而是进一步从身体的残疾悟到“人类精神世界的残缺和苦厄”(刘莉:《苦厄中的信、望、爱》) ,并从“残疾的人”悟到“人的残疾”,看到人类共同的局限和缺陷。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强调,“残疾,并非残疾人所独有。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并且,“残疾,并不仅仅限于肢体或器官,更由于心灵的压迫和损伤,譬如歧视”,而人类社会的进步则需要“以爱对残疾的救赎来评价”。

这样,在无尽苦厄的生命长河中,史铁生找到了“爱”来泅渡。纵观史铁生的全部作品,就会发现他经历了对残疾和苦难从不解、不平到承受与和解,从憎恶命运到热爱命运的心路历程。“爱命运才是爱的根本含义,才是爱的至高境界”(史铁生:《扶轮问路》)。他和他笔下的人物大都愿意为爱而付出。浸润在史铁生作品中的伟大的母爱、坚贞的爱情、诚挚的友爱和对人类的博爱唤醒了潜藏的生之意志。这个将生命与写作同构的“无边爱愿的人间赤子”(汪雨萌:《 史铁生文学年谱》),他在文本与生活中历经的困惑、苦难、歧视和自始至终的寻觅和追问,时时叩击着你我的心。

需要说明的是,史铁生的笔触扣人心弦,引人深思,催人奋进,并不是源于任何文学技巧。相反,其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和《我的丁一之旅》等极具哲学思辨气质的文本恰恰是有意逾越了小说写作的常规,搁置了所谓的章法,直接袒露精神跋涉的艰辛与不堪。他的书写主要是以真诚取胜,以心换心,以情动情,以思考和辨析使人茅塞顿开。当然,因为对文学规矩的逾越也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挑战偏重阅读快感的大众习惯,所以《务虚笔记》注定难以流行。但是,如赵毅衡《神性的证明:面对史铁生》所言,在更为久远的文学史中来估量《务虚笔记》,这部长篇小说“就会以其卓绝独特的品格,立在世纪之交的地平线上,成为一柱标尺:这个有着悠久文明的民族,可能已经开始新的艰苦寻求”,“它不仅是发聋振馈,而且是里程碑——《务虚笔记》是中国文学中,第一部真正的宗教哲理小说”。

在《命若琴弦》《自言自语》《原罪·宿命》《我与地坛》等作品中,他对目的和过程、生与死、残疾与爱情、困境与超越、偶然与宿命等一系列有关存在的命题的艰辛探索,对人类普遍困境是“孤独”、“痛苦”、“恐惧”的精准概括,使他如韩少功所言,登上了“一座文学的高峰,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当代精神的高度,一种千万人心痛的温暖,让人们在瞬息中触摸永恒,在微粒中进入广远,在艰难和痛苦中却打心眼里宽厚地微笑”(转引自杨雪梅:《他代表了一代人的理想》)。

史铁生悟出了存在本身的荒诞与宿命。但是他在对苦难有了深刻的哲学体悟之后,仍然能保持着“感恩”的心态,在轮椅和病榻上,在与病魔的战斗中,用300余万字的作品谱写了一曲有关人类困境的精神史诗。唐小林在《看不见的签名——现代汉语诗学与基督教》中也认为,史铁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深刻的文学家,其写作“进到了现代汉语文学和诗学未曾到达过的领域”。

向死而生:过程美学的生存智慧

在无尽的苦厄中如何保持昂扬的姿态?这个曾被残疾、疾病以及其他苦难折磨得陷入绝望的作家,在荒寂的地坛苦苦思索几年后终于悟出了“生”“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那么如何才能把生死之间的这段距离变得更有意义呢?史铁生用《命若琴弦》《好运设计》《自言自语》等作品给予了启示,那就是向死而生、注重过程。

在《自言自语》中,史铁生认为,行走的过程已经比结局更加重要。不论有多少条道路,不论是绝路还是坦途,“无限的坦途与无限的绝路都只说明人要至死方休地行走,所有的行走加在一起便是生命之途”。

在《好运设计》里,史铁生充分发挥想象力,带领读者对生而不公的命运进行颠覆,全按照我们最希望得到的好运来设计一生。可是到头来,人人都逃不过死亡的绝境,一个“被上帝惯坏了的孩子”在生之旅程接受过最多好运的眷顾,那么在死神面前,他恰恰将必然面临最大的沮丧、恐惧和痛苦,命运在最后算总账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的账目一向是收支平衡的”,最幸运者将陷入最深的绝望。对付绝境的唯一办法就是“只剩了过程”。因为“一个只想(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

《命若琴弦》里“无所谓从哪儿来, 到哪儿去, 也无所谓谁是谁”的老少瞎子,怀揣梦想艰难跋涉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中。瞎子师徒反抗命运的艰辛历程中对未来充满期待和憧憬。虽然目标是虚设的,为一个美丽的谎言穷尽一生去奔波看似荒诞,但是因为有了目标,因为心存向往,一代一代瞎子师徒在追求看见世界这一梦想的过程中,每一次弦断都是对史铁生过程美学的精彩演绎。老瞎子拼尽50年辛苦得来的药方竟然是无字的白纸。因为发现了梦想和目标的虚妄,他的生命和身体迅速凋谢。但是当他终于领会师傅当年的良苦用心,也选择了继续编织美丽的谎言。因为即便目标只是一个谎言,但是有了目标才可以激发生之活力和梦之激情,绷紧心弦弹唱出精彩的一生。

模糊、猜想、并置:

史铁生作品的叙事张力

史铁生部分作品通过相互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相互补充的表达增强了文本的叙事张力,也通过模糊叙事、多种猜想、现象并置等方式故意呈现事实的不确定性、复杂多义和对立统一,从而表达对某些事物的丰富认知和辩证态度。史铁生借此还原了历史的丰富与混沌,写出了人性的复杂面向。李德南《可能世界的生成与显现》就深入分析了《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老好人》《两个故事》《中篇1或短篇4》《记忆与印象》《“文革”记愧》等作品“尝试从经验世界出发,走向可能世界”的努力,认为史铁生“试图呈现事情复杂、暧昧的全体,而不是以偏概全,只看到事情的一个点或面”。

长篇小说《务虚笔记》里的“童年之门”是史铁生对生活、命运、人生、人性多义性、丰富性、不确定性的微妙象征。邓晓芒在《史铁生:可能世界的笔记》中指出,作者从“可能”开始,并由同一个“童年之门”引出其可以混淆、相通的诸多人物。每扇门通向一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世界还可能毫无交集。我们的选择将会带来什么?对于不确知的未来我们却不得不及时做出选择。但是一旦选择,人生由此不可逆转,并且从结局返观来路,之前“在某些时间,某些地点,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绪里的”万千可能性又凝固成唯一的轨迹。《自言自语》中的九条道路也是异曲同工,无论坦途还是绝境,只有试试才知道。但是如何试却考验出智性和悟性等多种差异。人生就是这样歧路交叉,我们面临的世界具有多种可能。

我们再试着看看《插队的故事》留下了多少疑问,所谓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太多太多的悖论与吊诡现象构成了知青一代尴尬的生存和一言难尽众说纷纭的命运。

到底是去陕北还是去太行更有意思?当年男女生没有照一张集体照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这些插过队的人总好念叨那些插队的日子”?回城知青们的人生选择和现实处境有多少差异?到底“你妈哭了吗”?说实话“你真的怕不怕” ?当年知青上山下乡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逃离和坚守心心念念的“第二故乡”孰对孰错?小说创作能否全面呈现人物的外表与内心、现实与历史?是否确实存在“先定下个原则,要写成一个什么样的”?那么惦记却为什么不回到农村去?那儿需不需要知识青年?为什么我们总是喜欢找一些“鬼都不信”的借口?……这种不定调的模糊态度,其实最深刻地反映了一代人的尴尬境遇和百感交集的内心世界。

“我想很多插过队的人都能理解,不过为什么哭大约没人能说清。不过我想我最好别那样。不过我们这帮搞文艺的是他妈好像精神都有点毛病。不过我不这么看。”连续使用这么多表示转折的“不过”,无非是想更加全面地呈现各种“别人”和“我”对同一事件基于多种角度和立场而做出的不同判断。关于上山下乡运动和这一代人,小说中各种声音并置,互文见义,后来借一个人的话,“甭管那个,反正咱们他妈的没理”!一语中的地说出了一代人的惶惑。

知青运动没有改变当地经济却意外地改变了饮食文化,“历史常常有趣,先定的目的没达到,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当年上山下乡运动人为地开发而适得其反,经济大潮涌动下自发的开发事半功倍。这些“意外”之中,到底存在什么规律和启示?

但是不管怎样,从知青对老乡们的生存状况的担忧和“崖畔上站满了眺望的人群”,我们可以在各种历史的吊诡与反讽中找到唯一不变的东西,那就是知青与乡亲们之间彼此的挂念和真情。是的,即便很多事情“冷静下来便想起本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人与人之间淳朴而浓厚的真情却一直鼓舞着知青一代砥砺前行。

这就是史铁生留下的生存智慧:即便命运带给我们无数艰辛与苦难,我们都应该感恩岁月的馈赠,因为那是我们已经无法逆转的人生!与其为结局苦苦哀叹,与其为历史的吊诡不息地争论,还不如保留一份真诚与感动,欣赏并继续创造精彩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由衷地赞美这位苦难人间的先知。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2018-10-24 □周 毅 郝 静 1 1 文艺报 content46754.html 1 史铁生:困顿苦厄中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