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经典作家

写作是他的解药

□张 梦

病痛带给史铁生无尽的折磨,也带给他对生活的厌弃。“两条腿残废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出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地坛)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去园子里逃避生活、逃避自己,思考生与死、思考活着的意义、思考爱情……病痛成了史铁生无奈的文学起点,写作从此也成了他病痛时的慰藉。

史铁生所有的文学作品,从最早的《法学教授及其夫人》《爱情的命运》等短篇小说,到中篇以及随笔散文、长篇等,都是在他生病以后完成的。病痛的折磨以至于他无事可干,身体的残疾也禁锢了他的生活,于是写作成了他自我疗伤和救赎的工具,借此去寻找生命的出口。可以说,史铁生的文学之路,始于他的病,但并不是说这是一个必要条件,他不生病也可能走上文学道路,只是说他的病更加局限了他的身体、局限了他的圈子,逼迫他“另谋出路”。

而在他的作品里,残疾永远是主旋律。从他早期作品《午餐半小时》里给大家算工资的瘫痪小伙子,《没有太阳的角落》里三个残疾青年画匠、到《夏天的玫瑰》里刚出生就是残疾的婴儿、《来到人间》里面身患侏儒症的欧欧、《原罪》里的十叔,《宿命》里的莫非,《足球》里的山子和小刚、《务虚笔记》里的C先生等等,这些人物角色,无一例外都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体残疾。这一系列作品呈现出一种共同的伤感基调,这些主人公的生活,就是失去双腿以后的史铁生所面临的生活,是最贴近他生活的生活。这些小说里面的每一个这样的人物角色,都从一个侧面反映着史铁生的诉求。所以说,病中生活给了史铁生创作的源泉。病残带给他所有要面临的痛苦,他都将此变成一个个有声有色的故事,命运给他的打击,他都一点点化为人生感悟和精神信仰去鼓舞更多的人,所以,我想史铁生的文学生涯可以称之为“病中文学”,更是励志文学。

根据史铁生的生命历程以及这些作品的表达主题、情感基调,我觉得主要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宣泄期

史铁生在最狂妄的年纪失去了双腿,这种痛苦常人难以想象,生还是死,都很绝望。“我终日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随后由着一个死字去填满。”想要寻死,说明一个人对生活、对自己还有要求、有期望,对命运怀有不甘,不想任凭命运的摆布,可生并比死更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于是,史铁生通过一系列故事,将这种绝望的方方面面宣泄出来。

《法学教授及其夫人》是史铁生公开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反映的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原本一对诚实善良的法学教授夫妇,在经历了一次批斗会以后,他们不得不被迫改变,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本坚守的价值观,可最后依然不能独善其身的现实。同样,《爱情的命运》也是以这样的时代为背景,以我和小秀儿关系的发展为线索,反映政治对每个人命运的冲击,现实冷酷、人性冷漠。这两篇小说看似跟史铁生的现实生活没有太多联系,实则反映的是作者对那一段历史的疑惑和思考,因为那一段历史的发生,间接影响了史铁生这一代人的命运。

在生存的现实中,史铁生慢慢地感受到残疾一词所带来的真正疼痛。人们歧视的眼光、现实的冷漠、没有好的生活、没有好的工作、更没有向往的爱情……史铁生早期的很多作品都是反映他自己所面临的这些处境。《午餐半小时》通过车间工人貌似不经意的谈话,来书写每个人生存的不易,看似是带有浓浓的社会关怀之意,但也或多或少透露出作者对生活的期盼和不满。《没有阳光的角落》这篇小说更是浓浓地闪耀着史铁生本人的影子,小说中的画匠几乎与当时史铁生的身份一致,因为残疾而被别人另眼相看,遇到喜欢的女孩儿更是怯懦而不敢追求爱情,冰冷的现实向他证明残疾人不配有爱情,《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更是残酷到残疾人连领养一个孩子都不可能,《绿色的梦》则表达了对人性的怀疑和失落,《树林里的上帝》更是升级到怀疑上帝、生不如死、希望得到解脱。这些作品,仿佛是在一层层将史铁生的内心世界剥开,让他的痛一点点蓄积直至全面爆发。

认知期

1981年,史铁生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散文随笔《秋天的怀念》,文章表达了一个儿子对饱受磨难的母亲的怀念和愧疚。“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活……”文章的结尾,史铁生第一次正面表达了生的愿望,活下去,即便是为了母亲的夙愿。不再纠结生死,史铁生开始慢慢接受自己,他怀念自己的过去,怀念22岁以前的人生,回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进这人生的深渊。《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队的故事》以平淡悠远的笔调,讲述了他自己的插队生活,现实生活的落差让他更向往年轻的日子,但此时的他仿佛已渐渐淡忘了对这种安排的不满。史铁生是在插队期间发病,如果没有这段生活,他或许不至于瘫痪,但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除了幸福的回忆、思念、安详的岁月,不留一丝怨气,相信此时的史铁生心境是快慰的,他并没有将自己的不幸怪罪于这场运动。然而这一阶段,史铁生的小说依然没有摆脱“残疾小说”的影子,但不再拘泥于对现实生活困境的描写,《夏天的玫瑰》《来到人间》《原罪》这些小说,已经将残疾人生活的源头追溯至起点。“人是在开始懂事了,才算有了生命”,对于天生残疾的孩子,我们究竟该怎么选择?《夏天的玫瑰》里面卖风车的老头因为自己残疾,他想方设法去劝阻年轻的父母放弃自己的孩子,《来到人间》从父母的角度来表现侏儒症家庭的痛苦。史铁生创作这类小说的目的不仅是要写出自己的悲剧,更是希望人们能够尽量去避免这种不幸,不论是对于孩子还是家庭。

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山顶上的传说》算得上是史铁生病后的精神自传,他就是以这样一种猛士的精神,记录了自己病后的人生经历,以及精神得以超脱的过程。小说以主人公寻找一只叫“点子”的鸽子为线索,讲述了主人公因残疾而在各方面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找工作处处碰壁、寻死不成、爱情无果,甚至连发表文章也是基于记者的怜悯……“他一次次清晰地感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对残疾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式鄙视”。哀其不幸,幸其不哀,史铁生终于顿悟,渐渐走出精神的绝境。“面对困境没有别的办法,惟有从精神上实现超脱,从不断的精神超越中实现人生的价值,获取人生的意义。”这正是史铁生笑对生死、笑对人生、重新振作的开始,他开始思考更深奥的问题。《命若琴弦》《我之舞》《礼拜日》这些小说告别了直白的追问,以一种更加隐晦、更加形而上的情节,来感悟自己对虚无、对命运、对神灵、对爱情、对生存价值观的理解,哲理性更强。

在散文创作上,回忆成了一大主题,《奶奶的星星》《合欢树》《文革记愧》这些与自己成长经历有关的散文题材推陈出新,表达自己对亲情、对历史的理解和认识。往事不可追忆,当一个人真正有勇气回忆过去的不堪,直面历史,说明他在心底里已经彻底放下了。

超脱期

死应该是一件轻松的事,生才是严峻的,向死而生,生命将开出别样的花。1989年,史铁生的父亲去世,自己也因病再度入院,他再度想要赴死,这时候一个南方姑娘陈希米走进了他的生活,成了他的夫人,史铁生终于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好运设计》这样的题名便正是应了他的心思,他希望有好的身体、理想的人生,这篇文章一扫往日的暗沉,语言诙谐幽默,但在他做完这段白日梦之后,忽而发现这种好运人生并不一定幸福,“没有痛苦和苦难你就不能感受到幸福”,而想要获得终极幸福,就只能通过过程,“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此刻他对人生早已有了新的领悟,这设计的不也正是史铁生自己的人生吗?人生虽苦,但他已感受到了苦难人生带给他的幸福,接受苦难、享受苦难,人生才能体味到终极的幸福。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考验,史铁生走上了心灵跋涉之路,他40岁以后的作品以散文和长篇小说居多,散文基调静穆,充满哲思和禅意,小说风格更是发生了截然的变化,超越传统小说的作法,如天马行空更加无拘无束、恣意随心,创作更加片段化。

《我二十一岁那年》记述史铁生从发病到无药可救的经历,详细描写了他是怎样看着自己的腿一步一步成为医学爱莫能助的难题,最终陷入绝境。病后19年,才敢回望这段生活。19年的时光,是史铁生人生的三分之一,经历了这么一段漫长的岁月,他才真正从心底里排解这段记忆。

《我与地坛》是史铁生的经典之作,文章格调肃穆、充满禅意和哲理,让孤独和苦楚萦绕着每一位读者的心绪。文中史铁生再一次升级了苦难观,“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吗?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有了丑陋,漂亮怎么维系自己命运呢?”对于此时的他来说,苦难已不局限于自己的苦难,而是整个人类世界必须在苦难中寻求意义的宏大课题。他也不再自怨自艾、悲天悯人,而是要用哲学、用精神的力量给那些深陷苦难的人带去雨露甘霖,继而他的创作之路更为宽广,思想境界更加深邃超然。

《务虚笔记》是史铁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但它不拘泥于小说,更像是一种精神探索的哲文。小说通过虚化的人物角色和印象、片段的情节贯穿而成,讲述了一个非常政治化的社会背景下,几对恋人因为时代和社会的原因,尤其是家庭成分论而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悲剧。小说的情节大概是真实发生过的,而人物角色通过英文字母来虚拟化命名,人物与情节也可以随意嫁接,这种虚与实的结合,使得小说的真实性与虚构性并存,从而表达作者对人生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的认识,“真实与虚幻之间穿插着偶然与必然,生活中的偶然也许就是命运注定的必然”。

《我的丁一之旅》是史铁生的最后一部小说,小说以行魂的方式进驻在丁一的身体,通过丁一的人生际遇,表达作者在面对悲剧、面对苦难后的人生思索,有浓厚的宗教色彩。

生活给了他一手烂牌,但史铁生却打出了胜局。在最后的人生道路上,史铁生的身体再一次被病魔缠身,尿毒症折磨得他痛不欲生,频繁的透析占据了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他再创作出更多的作品。《病隙碎笔》正是他用病隙挤出来的一点点时间去完成的,所以这部作品更加片段化。神、上帝、信仰、福乐、灵魂、宗教……这些词频频出现在作品中,这些充满哲学和宗教色彩的词汇,成为他解构生命、死亡、苦难等等问题,从而获得人生终极信仰的工具。在通往追求信仰之路的所思所悟,就汇聚成这部作品。

宣泄期、认知期、超脱期,史铁生用他的文学作品来阐释他的病中人生,用他的病中人生来成就他的病中文学。艰难的每一步构成了他磨砺的一生,一次次的灾难并没有击垮他,反而让史铁生懂得感恩。“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2010年,59岁的史铁生去世了,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感恩和满足,而他的文学作品永远感召着世人、激励着世人。

(作者单位:中国现代文学馆)

2018-10-24 □张 梦 1 1 文艺报 content46756.html 1 写作是他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