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阳参加院运会的5000米比赛,完全是桑撺掇的结果。孔阳很清楚,桑肌肉发达,精力充沛,天天长跑不辍,这个冠军非他莫属。5000米的距离路途漫漫,能坚持跑完全程的不多。雄姿英发的桑需要一个实力恰当的陪衬人——这显然是个阴谋。但孔阳还是很爽快地报了名。岚问他:“你行吗?”孔阳笑笑。如果说报了名后孔阳还有一丝后悔,这会儿他却说:“我怎么不行?!”他说:“你就等着瞧吧!”
5000米比赛是这届田径运动会的压台戏。桑在整个赛程中几乎一直一马当先,尽领风骚。孔阳始终较着劲儿咬住不放。剩最后一圈的时候,场上只剩下6个人了,也就是说只要能坚持到最后,个个都有名次,区别只是名次的先后。桑加快了步伐,很显然,他有点慌了,因为孔阳这时几乎已经与他齐头并进。孔阳看见看台上的同学全站了起来,潮水似的声浪滚滚而来;岚正使劲挥舞着太阳帽,孔阳根本听不清她在喊些什么,但他被汗水刺得火辣辣的眼睛却准确地接住了岚抛过来的飞吻。进入最后的100米直道的时候,孔阳已经追上桑并同他并驾齐驱。这时桑射来了一道无可奈何甚至是怨恨的目光。孔阳毫不理会。他浑身血脉偾张。他似乎已经清楚地看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冠军领奖台上向观众振臂欢呼的情景。然而就在这时,孔阳干得仿佛在喷火的鼻孔忽然蹿出了某种冰凉的东西。紧接着,他急速摆动的手臂上就落上了几滴鲜红的血迹。孔阳顿时乱了阵脚。他立即用手捂住流血的鼻子,很滑稽地单臂摆动着踉踉跄跄冲向了终点。远远望去,类似于一个单手划水的溺水者。在孔阳冲过终点以前,“终点线”已经牢牢地缠在了桑的脖子上。
孔阳张着大嘴沮丧地站在终点附近的跑道上。他的脸上灿若红霞,白背心也染上了一片红云。两个校医提着药箱飞跑过来。他们手忙脚乱,一时无法断定究竟哪个鼻孔在流血,索性用药棉把两个鼻孔全堵上了。孔阳此刻恨不能七窍通气。他看着被拦在栏杆外急得直跺脚的岚,心中一片茫然。这时候他发现冠军桑正气急败坏地把“终点线”往下扯。桑满身大汗,白带子像条恶毒的长蛇缠在他脖子上不肯下来。好不容易解下来后,孔阳看见桑漂亮的脖子上被拉出了一道血红的口子。同鼻血性质相同的红色液体正缓缓地渗出来。孔阳想,这个骄傲的脖子上肯定会落下一道疤痕,就像旧社会的鞭子抽过一样。多谢你了,冠军!孔阳早已心平气和,这时候他的鼻血也已止住了。
当天晚上,月上柳梢头。孔阳如约来到了图书馆的后山上。在幽暗的灌木林深处,岚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四月的夜晚天气乍暖还寒,岚穿着一身白色的羊毛套裙。淡淡的晚妆把她的美丽强调得使孔阳几乎不敢相认。岚说:“你的鼻子怎么样啦?”孔阳满不在乎。“没什么,”他说,“早好了。”他在地上铺好一张报纸,坐了下来。岚迟疑着。孔阳说:“这是新报纸,很干净。”岚小心地挨着他坐下了。两人不再说话。黑暗中,孔阳嗅到了一丝发香。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猛地搂住了岚温软的身体,嘴唇同时贴了上去。这是孔阳独自预演了无数次的场面,今晚终于梦幻成真。岚的柔顺令孔阳心荡神怡,浑身战栗不已。他想象着岚丰满娇柔的身体,他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立即被激起了疯狂的反应。在销魂蚀骨的长吻中,孔阳首先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鼻涕一样滑了下来,然后他怀里的岚猛地挺直身子,惊叫了一声。孔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如有一盆雪水灌顶而下。他看见岚的脸上涂满了惨烈的红颜色,岚恐惧的表情仿佛电影中被死神追踪的少女。就在他目瞪口呆的当儿,岚身上那昂贵的羊毛裙已经无可挽回地被洒上了一片血迹。孔阳慌忙捂住鼻子,但为时已晚,岚已经哭着跑走了。孔阳呆立于树影扶疏的月色之下,他撕下报纸的一角卷起来塞进鼻孔。不一会儿,刚才的一切就已恍若梦境,泉涌的鼻血也奇迹般地止住了。
从此以后,岚同孔阳形同路人,因此,这个故事事实上与爱情无关。
自从与岚分手以后,孔阳心灰意冷。除了某次丰盛的聚餐上,他的鼻子很留面子地淌了几滴血以外,可以说再没有同他捣过蛋。孔阳像只把头埋进沙堆里的鸵鸟,一头扎进了书本。因此,对两年一度的英语六级考试,孔阳可以说成竹在胸。考卷一共15页,前14页他只花了60分钟就全部做完了,而且他自信做得很好。最后一题是一篇非常艰深的英文,讲的是一个名叫约翰的冒险者的故事,要求把它翻译成中文。真正的分量全在这上面。孔阳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然后仔细推敲着。他知道这一题至关重要,能否获得高分甚至能否通过这次考试,全在这道题答得成功与否,而这次考试的成绩对他今后的前途无疑有着深远的影响。孔阳紧张地在头脑中的词汇库里搜寻,几个难点正被逐一攻克。但原文中最为晦涩同时也最为关键的一个短语却仍然狡猾地躲着他。几次似乎伸手可及,旋即又稍纵即逝,不知去向。孔阳的太阳穴急剧跳动,似乎啪啪有声。就在他头涨欲裂的当儿,孔阳心头一亮:他终于捉住了那个短语滑如泥鳅的身体。他大喜过望,文思如泉。他的笔尖在洁白的纸上精灵般地舞蹈。最后,他的笔定住了,好似一个潇洒的亮相。孔阳长松一口气,笔尖那儿好像也疲惫地洇出了一摊墨水。然而他马上就发现不对劲。滴滴答答的液体不断地滴在纸上,连绵不绝。他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但是不行,鼻血顽强地钻出指缝,长流不止。孔阳这时才想到应该移开考卷,但他绝望地发现考卷的最后一页已被染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了。这时候,监考老师已经在催促交卷,这意味着孔阳在心底酝酿已久,企图在这次考试中出人头地的梦想事实上已经被摧毁,仿佛在海浪的冲击下坍塌的沙器。即使勉强通过了,也只能淹没在众多考分平平的同学当中,这同孔阳的梦想相距遥远。
孔阳从医院回到宿舍,一直处于神思恍惚的状态之中,他草草吃了晚饭,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就坠入了一个噩梦翩跹的黑夜。一个白色的影子伸出它冰凉的触角缠住了孔阳的左手腕。孔阳仿佛被浸泡在某种滑腻怪异的涎液之中。半空中传来了一阵苍老幽远的声音:“脾呈于唇,心呈于面,肾开窍于耳,而肺主鼻。肺内虚燥,肺火上延则灼伤血脉,而致鼻衄。故而孔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无欲无求,不疾不徐,是为化境。”白影的话语字字如石,垒在孔阳的身上,他努力张大嘴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声音连绵起伏形成冲击波,却又立即消失得无声无息。在一片黑沉沉的旷野上,白色的影子幻化成父亲的形象。孔阳似醒非醒,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满脸血污,得意扬扬地接连打倒了好几个孩子,其中包括村上臭名昭著的“小霸王”。英勇的少年扭头冲父亲炫耀地一笑,却招来了迎面而来的恶毒一拳!一股腥热的液体顿时如泉而涌。迷蒙中,孔阳大口吞咽着清凉的鼻血,这给他干燥的嗓子带来了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孔阳彻底清醒过来,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撩起枕巾蒙在脸上,然后光着脚丫冲进了水房。
第二天晚上,孔阳像只受了伤的狮子,一头撞进了空荡荡的宿舍,脸上挂满了肆无忌惮的血迹。路上的行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好像观赏着一个情场失败的流氓。刚才,在灯火通明的阶梯教室里,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正娓娓而谈。虽然昨夜的噩梦使孔阳心力交瘁,但他还是来了,因为他想报考老先生的研究生,然而不久,老先生的报告就被桑不怀好意的挑衅打断了。老先生正讲到得意处,显然很不高兴。他礼貌地欠欠身,请教桑的尊姓大名。桑瞥一眼身边的孔阳,竟然厚颜无耻地大声说:“我叫孔阳,是中文系的!”孔阳蒙了!他像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周围的同学态度暧昧地冲他哂笑。孔阳怒不可遏,他腾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了洋洋自得的桑的衣领。堆在他桌上的笔记本和字典稀里哗啦地散落在地上。孔阳热血鼓荡,然而没等他作出反应,一直阴险地躲在暗处的血液急不可耐地从它们熟悉的通道冲了出来!他的脸上立即绽开了一朵绚烂的鲜花。同学们哄堂大笑,教室里顿时大乱,仿佛正在欣赏一个逼真的特技镜头。孔阳把桑面前的书本哗地拂在地上,冲出了乱成蛙池的教室。
此刻,孔阳呆立在宿舍当中,任鼻血疯狂地流淌着。虽然他企图强压怒火,但他无法压抑癫狂的心脏,除非他立即就死掉。他站在墙角的镜子前,镜面起伏不平,沾满水汽。在变形的镜子中,他看见自己的身影仿佛一棵怪诞的老树,树的顶端盛开着一簇奇异的鲜花。在镜子深不可测的深处,往日的经历尖声呼啸着鱼贯而来。孔阳在他倒地以前的最后时刻,攥紧他苍白枯瘦的拳头,冲面前怪诞的世界打出了一记漂亮的勾拳。他的面前顿时一片璀璨!
(摘自《夜晚的盛装舞步》,朱辉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