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一般注重的是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与主旨意蕴等。而作为贴近当代社会生活之作，在题材与主题方面，我们想到的，首先是改革开放、反腐倡廉与生态文明等。然而，初读糜果才的长篇新作《黄金梦》，我们却有一些困惑，它是反映改革开放与脱贫致富？是表现反腐倡廉与法治建设？还是探讨生态环保与科学发展？似乎都是，但又都不是。因为，它以山西藿人县六郎村为基点，既反映了该地通过开发金矿而致经济发展、面貌大变的历史与现状，又揭露了因其决策失误、管理不善等而致生态失衡、劳民伤财等问题；既描写了不少一心为民、心灵美好的干部群众与知识分子，又鞭挞了某些贪污腐败、道德沦丧的无耻之徒。具体来说，一方面，作品通过常秋生、杨茂森、翟树荣与柴鸿儒等形象，既反映了人民追求幸福、致力改革与坚持正义的美好愿望，又歌颂了无私奉献、敢于斗争与崇情尚义等民族美德。如常秋生，为了开发家乡的黄金宝藏，自愿放弃大学讲师的体面职业与稳定工作而回村当农民，虽遭穷受苦也无怨无悔。当得知弟弟冬生腐败堕落后，他与之坚决斗争；当得知金矿导致环境污染而危害人民生命时，他不顾被跟踪、遭陷害等危险，坚持自费调查、搜集材料、上京化验，并写报告揭发、反映；同时，他坚守传统道德：孝敬母亲、忠于爱情等。省地矿局局长杨茂森，不但以实际行动积极支持和鼓励常秋生找矿，而且主持、开发了六郎村金矿，后又配合省府，坚持对环境污染等问题进行严肃查处。金矿矿长翟树荣，不但热心为当地村民打井、修路、架桥等，而且恪尽职守、体贴员工，最后倒在忘我、利人的工作岗位上。柴鸿儒等专家学者，不但主动、热情为矿山开发等农村改革服务，而且以其专业配合秋生，为生态环保等提供科技支撑。

另一方面，作品通过常冬生、负不赖、柳干头与侯三等人物，揭露和鞭挞了金钱所导致的人性异化、腐败堕落与道德沦丧等丑恶、黑暗现象。常冬生从小就调皮捣蛋，多次被学校开除。但凭其敢闯敢干与投机钻营，他不但成了村里最早富起来的人，而且通过攀附权贵与“公关”本领，成为省政协委员、官府“贵客”与社会“名流”。他的矿产品开发公司“日进斗金”、迅速膨胀，其本人也挥金如土、骄奢淫逸。然而，他的发展与致富，又大都建立在毁坏生态与草菅人命等罪恶之上。因为，正是他与其他山民的滥采、乱挖及其疯狂的“黄金潮”，不但导致了植被破坏、水源污染与人畜中毒、怪胎丛生等现象，而且滋生了“点山灯”等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即因矿井经常发生安全事故，常冬生等老板为不被查处，总是设法隐瞒、“私了”。如此，就出现了柳干头等运送伤员与处理死者的“专业户”。而为了毁尸灭迹，柳干头等于深夜将尸体运至深山进行焚烧，即“点山灯”。因运一伤员至医院只有1000元，而“点山灯”一次有10000元，而伤残者比死人花钱更多，因而柳干头与常冬生等配合默契，常将伤者弄死以“点山灯”。最后，因矿山一次死了58人而惊动国务院，罪恶暴露，罪犯被惩处——常冬生尽管巧施“金蝉脱壳”等计，也终未逃法网。负不赖由镇长至县纪委书记，再至县长，一直与常冬生称兄道弟、狼狈为奸。他不仅在矿山等处捞足了钱，而且在“金屋藏娇”等方面手段高明，演出了“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等精彩好戏。然而，就在他于会上“义愤填膺”地大反“腐败”时，却戏剧性地被警察抓走。

尽管作品写了以上诸多内容，也较深广地反映了时代社会，但却并未集中编织故事与组织矛盾冲突，而是深入家庭伦理、爱情婚姻、社会经济、教育艺术、地理风俗与宗教道德等领域，齐头并进，全面描述。那么，作者想要表现什么？联结这一切的线索与纽带又是什么？这一点，我们从作品的后记中也许能窥见端倪，即“表达人生，表现人性”。具体来说，即表现世俗社会人的生存方式与生命状态，尤其是透视金钱所导致的人性异化等——作者认为：“一个以金钱为主导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没有是非、没有对错的社会”，“一个人留给社会的财富再多，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一个人留给社会的思想再少，也会随着岁月的增加而流芳”，“金钱，最容易使人堕落”。因此，作品要表现的是金钱社会的世俗人生，要探讨的是传统与现代、文明与愚昧相冲突中的“文化”，即人类在向文明进化的过程中，如何正确对待金钱与物质文明，以及如何进行择优汰劣与破旧立新等。作品以对比手法，将真善美与假丑恶进行鲜明对照，一方面赞美哥哥常秋生的善良、正直与重义轻利，一方面批判弟弟常冬生的顽劣、堕落与道德沦丧；一方面肯定闵香草、邹丽亚等的执著理想、自强不息与忠诚爱情，一方面抨击白牡丹、小凤等的精神迷失、唯利是图与放荡不羁；一方面敬重秋生娘与香草母亲等老人的传统美德，一方面憎恶柳干头父母、妹妹与舅舅等人的被金钱异化（参与、配合柳干头的“点山灯”）以及侯三的欺诈、杀人与无耻等。同时，作品还描写和思考了其他文化与社会现象，如闵香璧对老夫少妻或老妻少夫与计划生育关系的研究，会头常宏禄对庙会与婚丧喜庆等活动的超常组织，真玄法师在建庙、修寺、作法中的蒙骗与敛财，等等。

当然，对这些社会现象，作品一般只客观描述而不作主观评判。这是作品现实主义的“冷静”之处，更与作者对《红楼梦》等古典名著的学习、继承等密切相关。这一点，我们从作品题目到构思立意，再到某些人物设计与具体描写等，均可看出其蛛丝马迹。首先，从构思立意看，两者都以“梦”寓意、结篇，即从追“梦”开始，以“梦”醒收场。《黄金梦》从常家历23代的“黄金梦”写起，写常秋生父亲临死时立下遗嘱，一定要他完成祖先留下的寻找黄金宝藏的任务。因而他研究生毕业后，宁愿放弃大学讲师不当，也要回乡寻宝。后来宝藏寻到了，六郎村金矿等大型国营企业与常冬生矿产品公司等众多民营中小企业，不但收获了大量黄金，而且极大地发展了经济，改变了贫穷面貌，以常冬生为代表的常家后代也成了全省首富。然而，泰极否来，由于未处理好生态环保与科学发展等关系，不但生态、资源等遭破坏，而且人也死的死、关的关、走的走。其中常秋生与翟树荣等遭车祸而死，常冬生与负不赖等被抓捕、关押，常冬生老婆甄秀枝出家信佛，等等。那么，“黄金梦”的破灭说明什么？它留给我们哪些社会与人生思考？这一点，与《红楼梦》一样，也是作品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在人物设计与手法形式等方面，也可看出《黄金梦》对《红楼梦》的明显借鉴。这一点，在李又白等人物及其《十梦歌》等方面表现尤为突出。李又白有如《红楼梦》中的贾雨村与空空道人等，既带有神秘色彩，又起着揭示主题的作用。作品描写：李又白孤身一人，行踪诡秘，但智商高、书法好，既洞悉世事，又秉持正义。在常秋生调查、搜集有关淘金所导致环境污染等材料时，他不但暗中保护，而且唱“山中虎方凶，林里狼徘徊；弯弓搭箭者，前险后亦危”等歌谣予以提醒。尤其是作品最后，如同《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一样，他的《十梦歌》也看破红尘，警醒人生：“古也梦，今也梦，人类从来爱做梦；/你也梦，我也梦，人人都有一个梦；/夜也梦，昼也梦，为了圆梦费尽心；/翁也梦，妪也梦，身康体健再返春；/童也梦，少也梦，海阔天空任驰骋；/男也梦，女也梦，各取所悦说爱情；/贫也梦，富也梦，脚下石头变成金；/盗也梦，娼也梦，自己玩火自焚身；/贪也梦，腐也梦，身败名裂入牢笼；/要做梦，做此梦，舍己为人千古颂。”作品最后交代：“人们正琢磨、玩味这《十梦歌》，李又白却飘然而去，不知所终。”这不但增加了作品的神秘色彩，而且给人以更多启发和思考。

在这方面，常家祖传的关于寻找黄金宝藏的口诀也很典型。即作品在“楔子”中交代：朱元璋手下大将常遇春之三儿常森正为不能解决大军的粮草而发愁时，一驼背老人说只要找到附近的黄金宝藏即可。问其具体地点，老人念叨：“东一线，西一线，谁要找到两条线，能富九洲十八县”；“锅对锅，十八锅”；“槽对槽，十八槽”，随后便不知所踪。此口诀一直流传，既是常秋生寻宝的线索，也是他的人生目标与前进动力，故贯穿作品始终。而正是通过对此口诀的部分破解，六郎村才找到了黄金，开发了金矿等。类似描写，还有关于六郎村的历史与传说，龙山上出现海浪波纹，石龙岗下被洪水冲出“水镇”怪兽，以及有关寺庙的宗教习俗、诗词对联与风景名胜等。而在这些方面，也可见出作品受《红楼梦》影响的痕迹。

总之，《黄金梦》吸收《红楼梦》等民族传统艺术精华，既真实、形象地反映了较广阔的社会现实，又较深刻、有力地批判了人性弱点与世俗文化，从而在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等方面，为长篇小说的创新与发展，提供了新的有益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