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有关时代的“妄语”

——评陈仓长篇四书之四《醒神》 □张颐雯

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陈仓长篇四书包括《后土寺》《预言家》《地下三尺》《醒神》,共计100万字,是“70后”作家、诗人陈仓继八本进城系列小说集之后,以四种文学形式反映大移民时代,进城人员如何悬浮、如何安家、如何扎根、如何寻求灵魂的安妥,意在提醒我们尊重土地,尊重耕种土地的人,善待土地上的万物生灵,再次献给我们回不去的故乡,呼唤城乡文明的握手言和。

陈仓的作品并没有与这样那样的文学潮流同步,反而从自身出发,写农民,写苦难,写激烈的城乡冲突,这一被日渐忽略却异常复杂而庞大的人群在他的文字中不断地被描述、被表达,在他的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里,作品的艺术性和残酷的现实生活微妙地结合在一起,呈现着非常鲜明的个人特征,甚至成为一种现象和标志。

《醒神》是一部长诗,与陈仓的小说创作相似,是自身经历的外化,但是,与小说创作中的现实生活和人物细节不同,诗歌是现实和想象之间最直接的交流。如何将最为纯粹的诗歌写作与中国底层生活的真象结合,进行准确、诗意、深刻和具有文学性的表达,是十分具有挑战性的。现在,已经见不到有人会用长诗的方式,表现这个时代中最沉默的这一群人。但是,也许正因为陈仓本身就来自这里,对发生的一切有清晰的洞察,表达他们既是他的能力,也似乎成了他的责任。

长诗第一部分,从“我”的家族记忆和“我”的祖先们开始,一直讲到自己的后代,细述了中国人在这个世界的生长繁衍的漫长历程。我们那些伟大的传统,仁、义、礼、智、信、忠、孝、忍,我们的繁衍生息、代代相传,从蛮荒走到今天,到底在经历着什么?这不是叙事诗,并没有对家族历史的完整叙述,也没有一个有情节的故事,但点点滴滴地写出了世世代代的生活细节和生存密码。仁是什么?它不再是孔子学说中的一个重要段落,它是那个在繁华街道上被行人漠视的两岁女童小悦悦用灵魂浇灌的一粒种子;义又是什么?义的定义已经被时代改变,成了用旧了的无法回炉再造的武器;而孝又是什么,孝成了在远方对陌生人的爱……

我们看到了熟悉的土地、家族、亲人的孤独和死亡,家乡的衰落和时代的变形。作者以自己的方式重新书写这片土地,命运无情人有情,故乡和亲情,中国的传统文化、历史思想、社会巨变,以及作者个人的疼痛,经过时间的打磨早已变了样子,在诗中它们呈现出新的面貌,而那些我们的来处都在消失的过程之中。这新的一切却也没有对与错,没有正面或负面的评价,在这个新与旧交替的时代,在诗歌语言的洪流之中,只有疼痛的感觉和人间的温情。作者的书写有着真实的经验质地,赋予了这些我们熟悉的或陌生的人群以个人的意义,给予了这个时代新的理解。这一部分诗歌,是陈仓作品一贯风格的延续和补充。

令人意外的是,在接下来的部分,作者并没有继续和深入我们熟知的写实内容,在第二部分中诗人探讨了身体的意义。五官和四肢是怎样延伸出去与现实世界产生连接,身体又是如何与精神世界构成了某种关系?身处任何阶级,都不能掩盖对这个世界的敏感,不能停止对自我的探索。在“嘴”这一段中,嘴在“吸食母乳”和“吞食草根”之外还可以表达,念过“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也念过“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还念过“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在菩萨、上帝和圣贤之间游走许愿。通过语言,通过不停地言说,中国人独有的信仰方式就这么实现了。在“耳”这一节中,耳不但能够听到自然的一切,也听到了自我的声音,所谓“自己偷盗自己的声音,自己欺骗自己的声音”,以致“万物沉默”……最终,在这一专门描述身体意义的段落中,作者对身体的愿望是“也要让我紧紧抓着风,飘啊飘,飘过树梢,飘上云端,飘舞百年,如干净的飞雪”。身体犹如飞雪,变得洁白,轻飘,不再沉重。从这部分开始,作者所描写的苦难的社会,现实世界的乡村、土地,农民的生存状态,也都成了淡淡的背景。这些沉重的现实,这些物质的存在,通过人本身成了通向世界和理解自我最有力量的途径,也成为和精神世界连接的通道。

然而肉身沉重,现实世界的问题如何得到解答,又该如何处理与精神世界的冲突?作者用宗教来探索世界,理解和安慰人的灵魂。对佛教的理解和书写,佛教和“我”之间的相互关系成为长诗的后半部分。所幸诗歌的后半部分并没有凌空蹈虚,没有刻意在其中引入概念,菩萨和“我”的关系如此紧密,有时就和生活无异,与朋友相似,有时又离我们远去,成为“本来无一物”,成为“妄语”。生活中的佛就是香樟树的生长,是家乡贫瘠土地的另一面,是对娶妻生子升官发财的渴望,也是“不知如何熄灭的星星”。而“我”呢,虽然也感到了不安,不过在“皈依”和“艳遇”、“莲花”和“桃花”之间,“哪一个都不好舍弃”。这是陈仓对中国人心灵世界的真切洞察和独特视角,这是对中国农民、更是对中国所有人命运的理解,是从个体的感受出发直至揭开这个时代的真相,最终抚慰我们的创伤。

虽然在开始时,我是抱着读一个特别题材的诗,写一个专门人群的诗歌的目的来读《醒神》的,但最后,诗歌本身完全呈现了不同的面目和质地。能够真正震憾人心的,并不是它的题材多么有意义,不是因为它反映了某个特定人群的生活姿态,也不是因为它的哲学思考有多么深,更不是因为它能够轻易被理论家们所阐释——如今的各种观念已经被人们阐述得足够多足够深刻了。长诗《醒神》最能够打动人心的,是书中所独有的那些难以描画出的人生情景,那些只有我们中国人才可以意会的精神、政治和习俗,是身体与神性之间的无法认同又相互依赖,这些才真正表达了我们的痛苦,表达了我们的虚弱和坚强。

2018-12-03 ——评陈仓长篇四书之四《醒神》 □张颐雯 1 1 文艺报 content47326.html 1 有关时代的“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