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写作喊了那么多年,但真能抵达灵魂的写作却仍属凤毛麟角。陈仓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将人在现实中的际遇,提升到灵魂叙事的层面。
《地下三尺》内含五篇小说,主人公都叫陈元,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暗示了半自传性质。郁达夫认为小说都是作家的自述传,其实对于自述传而言,自述与自我表现不是最重要的,自我反观式的内省才是抵达更高精神层面的路径。我是谁?这是一个永恒的哲学命题。按照拉康学派精神分析学的思路,自我其实是建构于“镜像阶段”的一个镜像,镜像的情境不同,自我的建构也就会不同。所以自我其实是特定镜像中的产物,具有虚构性。既然连“我”都是虚构的,人为什么还要那么执著于自我呢?所以佛学的修行之道才要“去我执”。从这个意义上说,陈仓的小说其实是在重构他人生情境中的某种后镜像,而小说的主人公陈元,就是他要在镜像中重新面对的自我。《地下三尺》中的五篇小说,从叙事类型上看,基本属于“流浪汉小说”。流浪汉小说在文本上的一大特征,就是以反讽的方式讽世。陈仓的这些小说,无疑也是讽世的,但不仅仅是讽世,而是带着深深的罪感意识反观世相百态与自我镜像。从“身份政治”的角度看,陈仓所书写的是乡下人在大上海的漂泊、成长及其心路历程,但这也仅仅是一个框架,小说所真正关注的,其实是人的灵魂自我救赎。
在《从前有座庙》里,主人公陈元是一个戴罪潜逃的罪犯,至于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小说却始终没有交代清楚。于是具体的罪行被抽离了,上升到了象征性的罪感意识,直至再以对罪感的反省去反思芸芸众生。在这样的语境中,陈元反复书写的那句话“我有罪,得洗洗”,就显得尤其意味深长振聋发聩。陈元的自我救赎之路,是在无信仰的世界中重建信仰。清水寺也是个重要的象征,但清水寺并非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寺里的住持洗尘师父也绝非超凡入圣的世外高人。这无疑都是在暗示,陈元的信仰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式的出世哲学,而是基于现世苦难的救赎与超越。对于陈元来说,僧袍从掩人耳目逃避追捕的道具,最终成为洗心革面的法衣,当他完成了内心的自我救赎,准备为了洗头妹也为了自己去自首时,在脱掉僧袍的那一刻,也寻得了自家的“本来面目”……非常有意思的是,陈元们的信仰并非源于具体的宗教信仰,而是发自个体生命的切身体验与心灵的渴求,是在为灵魂寻找一个栖居之所。在《从前有座庙》中,陈元借助佛教进行自我救赎;在《墓园里的春天》中,陈元又用上了天主教式的葬礼;在《如果没有鬼》中,陈元借助鬼测试人间的冷暖;在作为书名的《地下三尺》中,信仰是在伪信仰的闹剧中生发出来的,套用的则是民间信仰——关公崇拜。正如在《摩擦取火》的创作谈中陈仓所言:我信佛,信神,信上帝,见什么拜什么。反过来说,我只信自然,自然是由生命组成的,自然法则是最公平的法则……在我眼里,任何一条生命都是一座寺庙,都是为了化我而来的……
当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还是《地下三尺》。在这里,陈元也同样是一个进城务工者,很久以前曾是一个诗人——这意味着他也曾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生活中的一系列遭际与变故,让他变得不再向往缪斯而开始膜拜金钱。当一片荒地成为他的发迹之地时,他不禁跪在荒地上对着那根大烟囱叩拜起来……于是更为荒唐的一幕出现了,路人看到他在这片荒地上的叩拜行为,先是莫名其妙,继而也纷纷加入了膜拜的行列,最后竟然让这片荒地成了香火鼎盛之地……这块城市边缘的荒地,成为小说的主要场景。首先,这是现实中的一片荒地,然而这又是当代人精神上的一片荒地,象征着人们缺失的信仰与执迷的心灵……这是拜金主义者们那荒芜了的精神世界的拟物化和具象化。那么这块久已被弃置不用的荒地,又是如何一步步被神化并成为拜金主义者们所顶礼膜拜的圣地的呢?这正是这篇小说里一系列荒诞故事所要讲述的。这看似毫无道理的荒唐场面,其实背后是有其必然逻辑的,用陈元的话说,就是“如今大家除了发财,还有什么呢?一旦发了财,还会有什么烦恼吗?”把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以及人生的终极意义都归结到一个“钱”字上,这就是拜金主义最基本的逻辑。被这种逻辑关系绑架了的前诗人陈元,他为什么非要在这片荒地上建一座庙宇呢?是为了信仰吗?显然不是,因为连“出土”的偶像都是事先假造的,还谈什么信仰。其实陈元所看中的,恰恰是人们因无信仰而导致的心理扭曲,而这种心理扭曲是需要找到一个对象物去予以宣泄的。用小说中的话说,人们真正需要的不是房子,而是一个精神垃圾处理站。庙宇等同于精神垃圾处理站,在这个信仰普遍缺失的时代,是多么大的嘲讽啊!从文本细读的角度说,这片荒地的建设项目原是“医疗垃圾处理站”(相对应的是肉体的疾患),而陈元试图将它转变成精神垃圾处理站(相对应的是灵魂的残缺),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意味深长的隐喻啊!所以说,这篇小说其实并不是讲述什么底层苦难的,而是揭示人心的空虚与荒芜、拜金心理的荒唐与可笑……
与《从前有座庙》不同,《地下三尺》的自我救赎,不再是通过主人公陈元完成的,而是由难兄难弟焦大业实现的。最后,焦大业在这片香火缭绕的荒地上剃度出家了,在一座假造的伪祭坛,抑或说是一片心灵的荒地上,一个人的真信仰反而被召唤回来了。我以为,焦大业其实就是镜像中“我”的另一面,犹如人格结构中的超我,属于良知未泯的那一部分,是对陈元的另一种救赎。这或许也正是小说所要暗示的:即便是精神的废墟,也并非就是绝望之地,人类的灵魂也并不可能被金钱所永远挟持,心灵的自我救赎随时可能发生,因为这同样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种天性。
孔子曾经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读书、写作,其实也都是一个道理,首先应该是为己的,也就是说首先应该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灵。只有能够先满足了自己心灵的需求,才谈得上与他人分享,才有可能成为人类心灵共同的精神财富。陈仓的写作是“为己”的,是个人化了的灵魂救赎,然而其最大的现实意义,也正体现在这里。陈仓文本中的镜像世界,与我们所处的现实社会,其实是不同的,而且构成了巨大反差——与小说中的陈元刚好相反,现实中的底层民众,在心理归因上,不是“罪己”而是“罪他”,不是走向自我救赎,而是走向反智主义,越来越暴戾……从这个角度看,陈仓其实不是个现实主义作家,而是个理想主义者。陈仓说:“想给多灾多难的人们开一个药方,在这个药方里,只有一味药,那就是善,其中含有宽容,也含有悲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