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所有行为,背后都有支撑的深层次心理因素。比如饿了脑子会想到各种美食、贫穷的人常常想象巨大的财富和珠宝以及富有以后的生活、失恋的人会想到热恋中的甜蜜,等等,每一种行为,都有发源点。发源点再往深挖掘一段,或者一点,无非是某种创痛。就像饿的背后是头昏脑涨、体温下降、无力,贫穷的背后是寒冷饥饿和得不到尊重,失恋的背后是孤独和痛苦,人类的所有行为,都是有趋利避害,使自己的肌体更加强壮、见识更加开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份报告中将人类进步归为两条:寿命的延长和足迹的扩大——极符合这种规律。
我写作的初衷,源于痛苦——对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原由和目的一无所知、一无所感的痛苦。简单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世上一回,不知道我应该干点什么才算有意义,不知道生命终结意味着一切清空还是新的开始,我的见识、悟性,哲学和宗教素养都不足以支撑我想清楚这样的命题,也许,穷其一生的智力与情感,都无法明白和感受。这种情况下,不得不把生命归结为是一种过程,不得不。但在这个过程中,我总要干点什么,哪怕是朝着寻求答案的路再往前走半步(方向不知道正确与否),也算是一种安慰。2000年前后,这种痛苦几乎达到了顶点,我很想将此表达出来,但限于自己的语言能力、逻辑问题、思想的深刻度等问题,我几乎无法表达。我望着无尽的荒原(当时我在黄河口保护区工作)和无尽的长夜无所适从,我常常坐在靠办公室窗口的位置,看着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领导同事,看着院前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感受这个世界的混浊和荒谬。一切煞有其事的行为和话语,在我看来都荒唐可笑,脱离了原意。人间变成了一场游戏(也许真相如此)。
对生活的观察和体悟带给我的是一切宏观的、庞大的、严肃性的消解(到现在也是),我变着焦距,看着坐在台上某张一本正经的面孔念的那些词语那么空洞无力,看着一场又一场带着明确主题的热闹的聚散(有时候是会议,有时候是别的),看着一张又一张对人们发出效力的写满或并没有写满的文字的纸,感觉这个世界实在是莫名其妙。但这种情愫,我还是无法表达。生命和生活,在我成为一种没法解释却逼迫着人不断前进、后退或者原地转圈的东西。
我想消解痛苦,我找人交流,读书,想探究一下别人是不是也与我一样在为类似的事物焦虑,但我没有找到共鸣,我的痛苦与困惑无处可诉。我尝试着用文字的方式探讨和记录这种生命状态。于是有了第一篇小说《花姐》。
现在想来,这篇小说哪能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呢。实在是我探究人、探究生命的必然开端。这个载有生命、极具审美意义的“花姐”是我当时混浊的头脑中关于美、关于自由、关于生死的开端。还因为这个人物,是我祖母的姐姐,在祖母对我的讲述时,一定是早就在我心里播下了美、恐惧、神秘和宿命感的种子。这颗种子躺在我心底,静静地等待我省思的阳光雨露,并在我成为一个母亲、成为一个对着世界无所适从的人时发出了一支小芽儿。所以,我现在更加相信,没有哪一件事、哪一个人是你生命中偶然出现的。所有的事物,都带着“必然性”的因子。
死亡是最“必然性”的事,也是一个人最近最可能面对的痛苦,这种根植于生命、事物深处的密码。这种密码会在某一天,在某一个人的心底觉醒,带动着它的寄主迷茫、痛苦、无人可诉。带动着它的寄主趴在蒙昧的深渊里,仰望智慧之天空。在我,找到了写作这种试图仰望的形式。
我也相信,从这个角度讲,像古希腊人对时间的评价一样,是个不断没落的过程。文字从混乱到清晰,主题从松散到凝聚,故事从简单到曲折甚至离奇,看似一个写作者,从“自发”进入了“自觉”的状态。实则,是从最初最浑圆最淳朴最纯净的圆点开始衰落了,后来做的所有努力,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是对着这个圆点的悠长缠绵的挽歌。这也是写作本身的一种创痛。
现在回看,从第一篇小说开始,我所有的写作冲动,都来源于某个痛苦的点,比如我的泥河系列的中篇,有关女性的部分,都有探求理想、自由、爱情的成分,并且时间,都在80年代,那个时代对我来说因太过遥远而模糊,我是在比我年长不太多的姑姑们叔叔们,年长多一些的哥哥姐姐们身上感受到那个时代的,喇叭裤,白塑料高跟凉鞋,卷卷头,自由恋爱,摩托车,最朗声的大笑和最红润的脸庞,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被风高高扬起的长发,太多美好深刻的回忆——消失了——这种死亡比实体的死亡让我更加痛惜和追忆;有关少年的部分,也是在80年代,群架,复仇,最初的爱情之花,对正义和美丽的守护,我以前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也从那个火热的年代之炉里结晶,在我追望的深情里熠熠生辉。所以,我先于我自己老了,我几乎是替我的叔叔姑姑们姐姐哥哥们,记录下他们的青春,张扬而美丽——而这一切,过去已经很久了,回头时,只看到那个长满了荒草的坟墓。
而泪水,是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