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东女作家或是“70后”女作家整体中,杨袭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写作多年,杨袭不仅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上百万字,而且有了自己稳定的风格。她的文字有着独特的韧性和辨识度,无论是对于女性命运的探察与剖析,还是对于生死的追问与思考,无论关乎历史,还是现实,她的写作大体上都有着凛冽而鲜明的立场。爱恨的缠绕,时代的焦虑,错位的命运,吊诡的历史,在她笔下反复焚烧,她冷眼看着那些灰烬飞扬,既不会黯然神伤,也不会顾影自怜。她的写作是孤独的,拒绝合唱,拒绝空洞的表演,面对荆棘丛生的尘世,她既有内敛的思想锋芒,同时又渴望以内心纯粹的爱触及那些被荆棘伤害的痛楚。杨袭,始终走在自己选定的路上,不断挑战自己的文学表达极限,也在不经意之间持续挑战大众的审美习惯。
我对杨袭的关注很早,长久以来,她在自己选定的文学土壤上,生长出特立独行的审美个性,是不是日益枝繁叶茂。10年来,在黄河边上,在那个比黄河口镇更偏远、更荒凉的大汶流小站,在漫天芦荻飞花中,她记录自己眼中的生老病死,也记录自己思想的起伏跌宕。偶尔我们会从她的文字里读出焦虑,更多的是她气定神闲笃定不移的写作姿态。她沿着自己的节奏,不受干扰地写下了一批个性鲜明的中短篇小说。泥河镇,也因为她的写作,成为新的当代文学地标。作为时代生活的缩影,泥河不仅仅是正面的社会变迁史;还是切入时代内核的横断面呈现;当然,杨袭试图完成的,还有反向行走。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一方面她在跟着时代向前去,这个时代所具有的进步性和超越性,她都看在眼里;另一方面,她会经常停下来,站在时代侧后方,审视自己置身的世界,时间就像她身边的黄河哗哗流淌,泥沙俱下;而她不仅在黄河入海口长久地眺望,还会逆着时间的轨迹,不断地回头去看,去看我们的来时路径和那些遗失的过往记忆。
理性的小说家
这些年,读了太多“70后”作家的中短篇小说,气息上与杨袭相近的是艾玛和孔亚雷。虽然亚雷和艾玛交流更多,而艾玛和杨袭并不是同一类型作家,涔水镇和泥河镇作为南北方小镇的代表,也是有着各自不同的自然景观和风俗民情的生活场域。那么,一个写作者,他的个人气息,那种最突出的辨识度是如何形成的呢?一个作家自己的精神气质形成的过程中,有哪些因素影响或者左右了这种独特气息的呈现呢?亚雷的小说比较小众,他大部分时间做翻译,小说受到西方作家影响比较明显。杨袭不做翻译,她只是喜欢阅读西方小说,这种喜欢里包含着帕慕克、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等,也包含着属于她个人阅读偏好的一大批作家。尽管在评价杨袭小说创作时,经常会有人提及卡夫卡、萨特,认为她的小说有着存在主义太深刻的影响,我们其实并不会觉得她是被笼罩或者被改写过的。
小说作为虚构叙事,感性是表象的沉浸,理性才是内在的支撑。一个小说家无法完全凭借感性完成创作,感性与理性的均衡,或者彼此制衡,是小说有着内在的逻辑性和饱满的文学性的基础。对于很多写作者来说,理性在日常生活叙事里慢慢消磨,并没有磨砺成敏锐的感性,而是麻木的混沌,所以当一个写作者保持尖锐的理性,以及敏锐的感性,我们总会从他的写作中发现小惊喜。杨袭常常说,生活中好多事物表现的形式和蕴含的意义,我们很难分清哪一个更重要,更接近事物的本质。所以,当杨袭以一条河,一个小镇,一座高塔,一群生老病死的普通人,慢慢建构起自己的文学世界,在那些充满隐喻的细枝末节里,我们读到了杨袭生命和思考的重量。杨袭始终站在真诚面对生活、真诚表达自我的立场上,即使文坛各种浪潮汹涌,她都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她对人世和生命,始终有审慎而冷静的观察,并且一直在寻求答案。写作,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解脱,即使杨袭给了我们那么多叙事的迷宫,我们仍旧能够从她的思想根基里,找到阿里阿德涅线团的那根线头。深渊、寒冷、隔绝,都是我们面对的生命考验,惟一的光亮和温暖只有爱。杨袭没有那么浪漫主义,这个底色的爱,对她来说,首先是理性的,她更看重的是爱的真相和本质。
历史、生活和人性,最真实那一面,即使荒谬,残忍,令人心惊,杨袭还是愿意尽量去触及并呈现出来。《八三年》中的两个少年,《纸雕楼》中的一段旧恨,是历史和命运的诡异,也是现实与时代的投影。《纸雕楼》比起一般的历史小说,有着特别奇怪的反光。60年前的生离死别,葱菀儿与孙怀诚的约定,嫁祸土匪,嫁入吕家,都像是导演好了的人生剧目。吕长安无辜地背负了这一切,满怀仇恨病痛折磨的一生,惟有复仇是活下去的支点。直到死亡,他都无法了解自己的真实出身,这一生的噩梦都是虚构,而痛苦却那么真实,每个夜晚触及伤口心里都会鲜血淋漓。这一切较之父母的悲剧,更加荒诞而惨痛。从最残忍的离别,到最无奈的现实,土匪与英雄,全部的属性都来自于历史的标记,这种自然身份的社会化、历史化过程,有着令个体恐惧的力量。就像那个纸雕楼,无非是一种祭奠,被疾驶而过的车碾成纸饼。历史就是这样,滚滚洪流之中,个体的力量微不足道,往往也不存在所谓历史真相,真相不过是一座纸雕楼。红毛月亮、野地、阡陌、芦苇荡、树林,并不是浪漫抒情的对应物,而是历史的见证者。历史深处堆积着那么多可燃物,对于现实来说,身为盗火者,无疑是一种冒险。从这一点来看,杨袭不仅是一个智者,更是一个勇者。
冷色调的隐喻
杨袭的探索和努力,本身就是冒险。她认为写小说是自己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也是理解世界的方式之一。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些事物的出现,改变了自我认知和认知世界的方式。这种重新打开世界的过程,给出了很多新的可能。于杨袭而言,这还是一种艰难的成长。她经历的那些沉寂荒芜的时光,一成不变的生活,在虚构中看起来更像是整整齐齐的谎言。当她决定以小说的方式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她选择了非现实主义的道路。
周其伦在评价杨袭小说《死亡波尔卡1995》时提到:“杨袭的小说大都色调比较冷,常常是无情地撕开事件表面的面纱,直接渗透到叙事的内层肌理,赤裸裸地展示出生活幽微中的寒凉,令人刮目相看。”这个评价比较准确。人类面对日常困境,也面对终极困境。自由是有限度的,人生世界也不是无限的。文学和写作只是人类试图突破有限的一种尝试和努力。无论从表意上看,还是从逻辑上看,这种突破本身都是有边界的。世界充满残缺疏忽和漏洞百出,而所有焦虑困扰与绝望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无从逃避的困境。这是杨袭小说的精神起点。她有自己的尺度和规则,在她带我们穿越田野、月光、恩怨、生死的轨迹里,有忧伤和愤怒,有绝望和暴力,更多的是反思和启示。从这个意义上说,杨袭是游荡于历史、现实与人性之间的启蒙者。从最具象的日常性中抽离出来,以巨大的象征物作为精神生活的对照,在这种对照中,呈现出对抗本身的力量。杨袭相信文学的力量,相信在书写的过程中,可以让人生获得强烈的意义。用隐喻的方式表达自己生命和思想的轨迹,是因为隐喻赋予了表意更多的可能性,并且最大限度接近她想要说出的那一切。她的写作是孤独的,作为目睹人性裂变的观察者,她被上帝拣选具有了敏锐的洞察力,历经反复的寻找与重构,我们看得到她对庸常生活的抗拒,当然也看得到她满怀慈悲的融入。
《八三年》中有着复杂的历史感和命运感。1983年盛夏,李广州在面粉厂被捕,1997年秋天无罪释放回乡。小说看起来写的是大时代对个体命运的改变,这种案例其实数不胜数。不幸的人不只是李广州一个,杨袭在小说中记录了李广州大半生的心路历程,从懵懂的少年,到杀人犯,到狱中慢慢找回自我,出狱后在书店里安静地打发时光,自尊而神秘。家庭,社会,都是一个缩影,两个少年,两个少女的命运,就这样在八月之光里被改变了。而在这之前,那个瘸腿的照相师,肥胖的老狱警,他们的命运早就被时代改写了。从《去往G城的大巴》《泥河调》《高塔》到《女人河》《八三年》《纸碉楼》《死亡波尔卡1995》,这些小说都被杨袭赋予了隐喻的美感和巨大力量。杨袭始终认为:美就是给人类希望。我们以写作和阅读的方式,抵御虚无的侵袭,反抗黑夜的沦陷,即使无法全部获得拯救,至少不甘于始终被囚禁。写作者的呼喊声撞到时代的高墙上,有一些分裂成为妥协和遗忘,有一些注定会被镌刻在墙体之上,给身处绝境中的人以希望。
虚构之美
杨袭说,小说的本质应是思想,是要表达作者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而它的终极审美与最高追求则是真理,是追求真善美的东西。最后的终极审美与最高追求应是对生命的探讨,是人生的意义,是对生与死的追问与思考。她在《八三年》中反复写到青春:“青春期是种宗教,有极其神秘的仪式。我们俩的仪式就是冥冥中的那次槐树下的相遇,并且,我还对张江苏说,我就要死了。青春期是火热而蓬勃的,却注定与死亡和腐朽一样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但青春和后两者不同,它是生命中巨大的转折和升华。”命运并没有给这几个年轻人的青春岁月以火热蓬勃的生长,对于李广州来说,青春在一个时代的错误中被毁灭了。“一种至美的东西,在你面前碎裂,你会感觉你的世界坍塌了,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压在你身上,要么,你就低下头,让它无情地把你压扁,要么,就挺起胸膛,将一腔热血挥洒出去,没有别的选择。”当然,也有美好。少女的词汇中有云朵,有清风,有糖果,有连衣裙,有橡皮筋……有花有草有蝴蝶,有月光命运带给我们的藏在人世各个角落的哀伤、无奈、恐慌、虚弱、绝望、感动、欣然、温暖、希望……
宗利华在论及杨袭小说《高塔》时写到:“杨袭的创作版图上已经有了一个大构想。目前这个版图或许仅露出冰山一角,然而,却已显示出不俗的冲击力。杨袭以她独有的细密、鲜活、沉稳的叙事语言,耐心勾勒出许多年前黄河入海口盐碱滩小镇上的人以及事。几年前,杨袭的叙事语言就给我极强的陌生感。而当你读到一种陌生感时,会伴随着阅读的惊喜。”好多年前,我同样评介过杨袭的《高塔》:还是泥河镇的故事。X先生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故事里的主人公之一。小说把小索镇和吕西安的人生经历缠绕在一起,以这两个人的目光审视泥河镇,这个他们生命里永远摆脱不掉的故乡。小索镇少年时代爱上了谷米的女儿梅,因为这份爱情,他一直生活在世界之外,他成了一个诗人,诗歌让他在想象的爱情里安放自己流离而破碎的心。吕西安的爱情同样是一种虚幻的想象,他爱着的那个人只是另外一个人的替身,因为愤怒,也因为绝望,他最终杀死了那个女孩,踏上了流亡和隐匿的道路。小说中有很多关于活着,死亡,暴力和爱情的思索。吕西安,天使与魔鬼住在一个人的身体里,X先生,艺术的超越和世俗的沉溺分裂着他的心灵。那种污泥浊水的大背景,是现实人生,而爱情是一种自我拯救的力量,一种精神救赎的渴望,可惜,在高塔顶端,没有飞翔的翅膀,人生还是囚禁的姿态,不自由,颓败,灰暗,而且不断毁掉的趋势。在泥河,谁和谁都是重叠的,浑黄的水养不出别种样子的人,每个人都像吕西安,瘸一条腿,只有在冥想中,才能看到健全的自己。虚无、宿命、恐惧、焦虑、悲观、自我怀疑、寻找、追问,诗歌和爱情是飞翔的翅膀,却找不到自己的天空。
阅读《八三年》,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张江苏在信中说:“各色光影里的沈梅双对我们微笑,我相信你和我一样,最喜欢那张五寸的黑白照,沈梅双穿一件露肩的小碎花布裙坐在南湾的水边,脚下是初绽的白莲。”杨袭终究是在人性和时代最阴暗的地方,留下了一缕光亮。
时代浪潮汹涌,无数文字随着泡沫被推到岸边,又被大浪席卷着埋进深海。留在岸上的,有一些和垃圾堆放在一起,有一些被人拾起仔细珍藏起来,对于这个文学作品泛滥的年代,这是每一个写作者难逃的宿命。杨袭自己说:“或许写到最后我依旧探讨不出任何结果,但我仍要继续写下去,继续探讨下去。”我相信,正因为她这种固执和坚定,她曾经或者此后带给我们的,都将是独一无二的值得珍藏的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