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文学评论

车弓《太阳正在升起》

社会转型与创业农民的蜕变

□张维阳 孟繁华

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史,让中国社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急速变革的社会现实改变了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时代的变化给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那些关心国家与民族命运、心系祖国前途的作家,选择了以文学的方式回望这段历史,总结其中的收获与经验,反思其中的教训与问题,在这段日新月异的历史进程中,提炼民族复兴的精神资源。车弓就是这样的作家,作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他深知这段历史的荣耀与成就,也了解其中的疼痛与苦难,在《太阳正在升起》中,他深入“历史当事人”的内心深处,在不同人物的沉吟和倾诉中,用别出心裁的笔触回溯了十五岙村的这段历史。车弓说:“退休五年,我把时间基本都搭在此书上面。书中所言大多为我实地采访所得,内容都基本真实。”车弓的这一自述可以表明,《太阳正在升起》是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或者说是一部介于报告文学与虚构小说之间的“第三种文体”。

改革开放这一历史巨变解开了长期以来加之于农民身心的束缚,给了农民改变命运、转换身份的可能,乡镇企业在这一历史洪流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一些农民企业家由此走向了历史的前台,这些创业农民从被盘剥和被损害的境遇中抽身而出,从政治主体变身经济主体,参与了对历史的书写。车弓着眼于这一群体在40年改革开放历史中的巨大作用,他将书写的笔触直达这些创业农民的内心,以“采访”的形式让这些创业农民倾诉各自的心路历程,让不同人物的立场与思想在复调的叙述中碰撞与对话,展示出不同人物眼中的历史面貌,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单一叙述主体讲述历史时不可避免的对历史的偏见,在复现“历史亲历者”心灵履历、展现农民蜕变过程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呈现了历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小说围绕东部沿海十五岙村两代农民的创业经历展开,车弓将十五岙村农民的创业历程作为历史的标本,借此反映了中国当代乡土社会的历史变迁,表现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乡土社会精神状况的整体嬗变。村中老一辈创业者的带头人是被称作“憨佬“的村支书洪根土,他之所以被人称作“憨佬”,是因为他憨直的性格和倔强的脾气,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不服输的精神和坚定的意志。作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农民创业者,在他的身上存留着中国农民的朴实的美德,以及上个时代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和坚定不移的理想主义气质,他将十五岙村的办厂创业看作是20世纪社会革命的继续,是农民争取富足生活与生存尊严的有效途径、以及为子孙寻求一个自由平等权力的必要手段。他的创业有理想和信仰的支撑,这让他成为创业农民中意志坚定的革命者,他的创业是在市场环境中的继续革命。在改革开放初期,憨佬的价值取向和精神标的有着无与伦比的感召力,这让他成为十五岙村的精神旗帜,他凭借其信念与意志,带领麾下的村民,在国有资本的缝隙中冲杀出一条生路,带领村民实现了脱贫致富,这让他一度矗立于时代的潮头,被认作是成功者的典范。但其对资本逻辑的疏离和对现代企业管理知识的无知注定了他在市场经济的历史中只能扮演过渡者的角色,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的更替,社会中的理想主义气息逐渐丧失,而实用主义大行其道,憨佬的理想连同他本人,失去了栖身的土壤,遂逐渐被人们抛弃和遗忘。

憨佬的儿子油嘴佬戚长庚是十五岙村第二代创业者的带头人,在他的观念中,创业的意义不再是为了实现某种政治理想,也不是为了某个群体的持续奋斗,而是证明自身价值、满足个人欲望和实现个人抱负的可行通道。对于社会的责任被置换为对于财富和功绩的追逐,上个时代的理想精神和道德律令无法使他认同,在利己主义的大旗下,在严酷的市场竞争环境里,他遵照资本的逻辑,巧施手腕,在市场中为获取最高的利润而不择手段,并一度获取了世俗意义的成功,成为人们仰慕的偶像。

从憨佬到油嘴佬,两代农民企业家的行事原则与精神追求的变化,意味着时代精神的变异与更替。憨佬曾认为,生活状况的改善会必然地诱发人们对改良社会秩序的愿望,财富的增长必定会带来人们建设平等世界的决心,但生活的现实状况宣告了憨佬期待的破产,人们对于财富的贪婪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创业在带动一部分人富裕的同时,也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创业的结果背叛了他的初衷,他的行动成了对自己理想的反动,这让他陷入了一种无可救药的绝望和悲痛。在其中我们看到,革命的信念与愿望,在市场和资本面前节节败退,对更美好社会的追求在对更美好的个人生活的向往面前一蹶不振。憨佬的失败,是理想主义者的穷途末路,带有一种宿命般的悲壮。在行文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车弓对于憨佬由衷的崇敬和惋惜,但对于背叛了憨佬创业理念的油嘴佬,他也没有诅咒或者抨击,他对油嘴佬抱有足够的理解,毕竟这种个体的选择背后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成因,这是人们集体选择的结果。他并没有将自己置于道德高地,对人物进行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而是让人物在自述中吐露自己的所想与所感,在人物间精神的对话与思想的碰撞中,展现社会精神结构和思维方式的迁移,这样的叙述方式,表现了车弓对于两代创业农民的同情。

需要注意的是,在车弓笔下,油嘴佬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欲望符号和贪婪的象征,在憨佬因无尽的绝望而自戕后,油嘴佬陷入了空前的精神危机,他发现憨佬的死不仅意味着亲人的离去,更意味着企业精神大厦的轰然倒塌,生命的价值、创业的意义,这些他之前认为没有讨论价值的概念重新成为问题,他陷入了空前的精神迷失。憨佬的离去是他生命的拐点,让他重新思考,重新上路,他穿起了中山装,系上了风纪扣,告别了之前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与虚无肤浅的生命追求,他俨然选择了追随憨佬的脚步,成为了另一个憨佬。对油嘴佬人生路径的设置预示了创业农民精神走向的某种可能,体现了车弓对于未来社会精神向度的某种期待和想象,那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回归,而是历经曲折之后的超越。

这部小说的叙事格局,也显示出一定的创造性。在小说的开端,用了不小的篇幅讲述了憨佬和前任村领导笑面弥勒的纠葛与斗法,牵扯出两个家族的恩怨往事,在梳理人物间亲缘关系的同时,也还原了当时的乡村政治生态,会让读者以为这是一部新时代的《白鹿原》,但随着情节的展开,小说进入到憨佬与油嘴佬父子相继创业的漫长往事当中,小说又酷似一部新时代的《创业史》,而父子创办的企业在鼎盛过后急转直下,支离破碎,徘徊于溃败的边缘,参与创业的众人分崩离析,人各天涯。车弓丰沛的创造力让他力避叙事的成规,屡次中断和颠覆读者的期待视野,将读者引向一个又一个的未知之境,从而让作品对读者保持了持续的吸引力。作为在虚构与非虚构之外的“第三种文体”,小说在叙事上确实有显而易见的探索性。

小说不尽如人意的是,车弓用人物心灵独白的方式结构小说,让小说呈现出福克纳的叙事特征,复调的叙述方式用来表达这段复杂历史的丰富性无疑具有明显的优势,但车弓在运用这样的叙述方式时不够坚决,他以作者的身份,在小说中屡屡现身,大段地议论或者抒情,将本可以隐匿的立场和观点挑明,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人物间的对话氛围,尤其削弱了读者对其中况味的理解,这点无疑让人感到遗憾。

2018-12-21 □张维阳 孟繁华 车弓《太阳正在升起》 1 1 文艺报 content47590.html 1 社会转型与创业农民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