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比景泰蓝更蓝》文摘

形与影之间

□林清玄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寒山)

与朋友去登大屯山,秋气景明,我们沿着两旁种满箭竹的石板阶梯,缓步攀高,偶尔停下来,俯望着红尘万丈的城市,以及在山间流动着的雾气,时有不知名的鸟,如箭凌空而过,留下了清越的叫声。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就谈起了“文学死亡”的问题,大概是因为《蓝星》诗刊的停刊吧。《蓝星》是仅存的一本大型诗刊,它的停刊等于正式为诗刊画下了最后的休止符。

加上近年来出版的文学书籍普遍的滞销,使得出版文学书籍的出版社多处于半停顿的状态,有勇气出版文学书籍的出版社立即要面临库存与赔本的命运。

近几年来,似乎也没有特别引起注目的文学作品,比起从前如果有一本好的创作,那种奔走相告、洛阳纸贵的情景,仿佛是在梦中追忆了。

朋友探讨着文学没落,或者说文学濒临死亡的原因,是来自读者与市场不能支持。文学投入市场一再地遭到挫败,使出版者望而却步,不敢在文学作品上投资,作家由于得不到回应,创作上意兴阑珊,甚至一些有才情的作家转业从商,做房地产和股票。更年轻的创作者看在眼里,不敢再走文学的道路。长远下来,文学自然没落了。

“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现代人不读书,没有市场。”朋友说。

这时,我们正好登上了大屯山的最高点。听说这是台北盆地的第二高峰了,果然视野开阔,可以看到北面的海边,整个台北,环顾四周就展现在眼前了。听说每年到冬天,我们站立的大屯山高点都会下雪,那时站在雪封的高顶,城市之繁美、灯火之亮灿就更动人心魄了。

我对朋友说,文学之没落与市场的关系是微弱的,自古以来,中国的文学并没有什么市场,文学家还不是写下无数感人的伟大作品吗?以我正在读的寒山子的诗为例,寒山子“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一共写了600多首诗,现存的就有312首。在树上、石头上都可以写诗,哪有什么市场问题呢?寒山子有一首诗可以表达他的创作心灵:

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闲于石壁题诗句,/任运还同不系舟。

可见一个文学家从事创作乃是基于心灵的渴望与表达,有市场时固然可以刺激作品产生,即使没有市场,也应该一样能写出好的作品。当一个文学作家必须仰赖市场而创作,表示他的创作心灵尚未到达成熟之境。

因此,读者不应该为文学的没落承担任何的责任。何况说现代人不读书也不公平,以近几年为例,台北就出现许多家卖场超过400坪的大型书店,可见读书人口是在增加、不是在减少,当许多读书人宁可去读对心灵没有助益的东西,不愿读文学书,光是这一点就值得文学家深思了。

市场既然无绝对关系、读书人的人口又在增加,文学却奄奄一息,我对朋友说:“我们写作的人应该反省。我每读报上好书周刊介绍的好书,都觉得比读唐宋时期的作品还难懂,文字艰涩、思想僵化、创作力浮夸、写作态度浅薄,名利心跃然于纸上,文学没落实在是有道理呀!”

反过来说,要使文学重活于世间,我们必须写一些文字优美、思想开阔、创作力深刻、写作态度诚恳、不为名利写作的作品,这乃是拯救文学之道,至于稿费、市场、文学家的尊重都是次要的了。

从大屯山主峰下来,夕阳已经快西下了,满山的绿草蒙着金光,洁白的菅芒草含苞饱满,等待着秋天吐蕊盛放。它永远那样盛放呀!不会因为有人看就开得更美,没人看就随便开一开。它不会先有意识形态再开,它不会结党营私,它也不会故意要开成后现代主义的样子。甚至呀甚至!它不会故意开出别人不能欣赏的样子,以证明自己的纯白。

由于夕阳的关系,大屯山的山影整个投射在马路上,我看到那影子的线条十分优美,简直可以想象那座山的伟岸,但是影子到底不是真实的山,所有对文学没落的思维、研究、检讨,都不如努力地去创作。所有的形式、主义、意识形态、同人情结都只是路上的影子,不是真正的大山。

我们的车子沿路下山,穿过台北县和台北市的界碑。我想到,文学家应该突破疆界,以更大的包容与自由来努力写作啊!

要使自己成为大山,不只是路上的影子。

(摘自《比景泰蓝更蓝》林清玄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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