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人生一场,定有胜境,胜境之一,便是遨游天下,它是人生极致状态之一,几乎等同于任何人间富贵——为了“富贵”,我要“遨游天下”了,我要开车把整个中国都走上一遍。人都是自己的王,王者谓何?谓自己听命于自己并操纵自己,哪怕人声鼎沸,四方冒烟,大风吹得山都晃动,自己行动的方向也仍然是自己选择的方向。
我知道一切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个现实中的人,要远行就必须创造出充沛的条件,而一个人如果真能创造出充沛的条件,就必然承担着重要的社会责任,一个负有社会责任的人是不可能放下肩上的重担去远行的。这就是天赋的规则:要上第二个台阶必须先上第一个台阶,而上到第一个台阶就必然不能再上第二个台阶,人生永远不可能到达第二个台阶。
为此,浩叹和遗憾成了永恒的命题,就像一个西方人说的:人的一生,精力、时间、金钱,这三个东西是很难相遇的,少年时有精力有时间,没有钱;青年时有钱有精力,没有时间;老年时,钱和时间都有了,精力却没有了。然而凡事总有例外。人生到了某个阶段,精神中某个昏睡的部分就必然开始苏醒,现在,我身上某个昏睡的部分就开始苏醒了,我给自己题了几句话:人生在世,不搞不行,乱搞不行,看准了再搞,一搞到底。现在我就是看准了,要搞了,我要把自己从现实的机器上拆卸出来,托地一跃,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了!大而神秘的东方古国中国,它名山大川中的“名山”有多高?“大川”有多大?现在我要俯视它的全部光华,把它辽阔的境界变成我内心的一隅;我要用鸿雁、雄鹰和骏马的思想,为循规蹈矩的过去开拓出新的领域。
我的亲人摸摸我的头,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我的朋友嗅嗅我的酒气,问我是不是喝多了。我的公司同仁坐在我的周围,问我果然要离开蒸蒸日上的公司吗。我一个同学的太太专门到我家来,愤怒地说你这样也太不负责了(我知道她是说江湖险恶,我可能会随时死掉)!我的导师打电话给我,让至少得再带上一个人,不然,病了怎么办?车坏在路上怎么办?遇到歹人怎么办?最后,我在机关和媒体工作的朋友带来了方案:让报社的记者跟着采访,电视台的记者跟在后面拍,而我的车和钱都由汽车厂家赞助。
我面含微笑,胸有成竹,不动声色。我与所有人之间都有一面安宁的大墙,他们在大墙的那一边,我在大墙的这一边。我知道,人只有放弃过去,才有可能打开另一个未来;人只有在欲望的两侧一律放弃争夺,才可能向高山前进。人人都有自己的英雄时代。我想一切就这样吧,一切就这么定了:车是我自己的,时间是我自己的,钱是我自己的,清澈和纯粹是我自己的,没有红尘气氛的自由是我自己的。大地上有亿万个生灵,我只是其中的一个,为了自由,我要像鸟放弃大地飞上天空一样,也放弃一切有重量的东西。
我开车上路了。这是1999年4月11日,天下起了大雨,雨从天空指向大地的方向,我从北京指向天津的方向。大雨之中,我隐隐有些自豪,“走遍中国”终于有了一个开始,人生又有了迈步向前的时刻了。
我在车上,车在路上,路在雨中。大雨洗洁一切,人间一片光明。
天启
宗教创世者认为,天地人间的某个时间会出现天启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大地上会出现感应上苍的先知。而人生远行的时刻也会出现天启,一扇从未见过的门会对远行者打开,人走进去,能看见清澈、空旷、圣洁的世界,天地精华正弥漫在那里,大自然的智者会在那里朗诵宽广的经文。
我没有语言。一个人在车上能有什么语言?这不是失去而是得到。我从小到大,身边任何时候都有人,现在没有人了,一切突然变亮了:我看见一条小溪独自亮在太阳下面,一面池塘也独自亮在太阳下面,树和一条牛是它们的近邻。风吹断了天上的风筝,地上的人抬头仰望,风筝向天空遁去,一闪就消失了。一只鸟飞过去,巨大如一架飞机飞过去,一根羽毛落地也能听见巨响。一个人孤身前进,一切是多么空旷敏感啊!我知道这是大自然在慷慨馈赠,大自然用大手掌拍过来,大口气吹过来,旷野之上,即便是木瓜也会像猴子般一跃而起。
这一天我沿着山东的海岸线向南行,忽然下起了大雨,听雨敲打车顶,就像听宇宙在为我唱歌一样。大地馈赠丰盛,爽哉此雨!天下何时无雨?无此20世纪最后一年的春天之雨耳!正在此时,北京电话来了,有急事,要我立刻回去一趟。出行以来,这已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我都是把车放好,乘飞机回去处理了事又飞回来的。这一次我还要再回去?我停在雨里,听大雨哗哗地往下落。我听这雨,似乎别有深意,俗话说事不过三,我不如雨吧?雨直接,坚决,它离开天空后就是一个坚定的放弃者。我也离开了原来的天空,可是一个电话又能把我召回去,天空能一个电话就把大雨召回去吗?与雨比,我像是雾了,雾看起来比雨低,也似乎是从天上下来的,可是风一吹就散了,它到不了泥土和水里,更到不了水的终极之地大海。雨是一个英雄,雾也想是一个英雄,但它永远不是。古人说“取法乎上所得者中”,取法乎下所得者何?大地的真理明朗苛刻,我欲坚决而又不能坚决,我要警惕了!
我打开车门,站到了大雨里。这是春天,大雨有夏天的冲击力,也有冬天的寒冷劲儿。我不一会儿就成了落汤鸡,人也有点哆嗦了。不过一个人要在战场上击败敌手,是不怕小刀刃儿划破点皮的。这时我想起了一件事儿:20年前恢复高考时,由于事出突然,准备复习资料时来不及抄写,只能把初中和高中的书一页页往下撕,那些书一直被我如文物一般保存着,看着“文物”被毁,完全是一种暴殄天物的惶恐感觉,我每撕一本书就想把它悼念一次。可是现在,那些“文物”到哪里去了?难道说,以现在要办的事比之于那时的“文物”,它会更重哪怕是一点点吗?20年后我站在另一场大雨里想现在的事情,一定会等于我现在想20年以前的事情,一定会的。
大雨下落,我在雨中站立着。忽然,我觉得哪儿“咔嗒”一声,一扇门打开了,一阵大雨落到门里,接着它又关上了。我回到车内,打了好几十个喷嚏,脱光衣服,换了一身干净暖和的衣服。我觉得,现在没什么事情了,顶多打一个电话而已。我思域空荡,心境清澈,灵魂之草全都起立,不为啥,只为迎天上的雨。
雨越发大了,我坐在车上不用动就几乎能读到河流和海浪。呜呼善哉!我问此雨:人遇鳞则鱼,遇羽则鹰,是不是就算得了点人生的“道”了?
大雨下了两三个小时,雨小下来后,我才开始向安徽方向前进。大雨过后,举目一望,巨大的白云逃散于天空,怒放的桃花中吐着火焰,在天地和人心之间,一切都是新的。
(摘自《人生六悟》刘以林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