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文学院

包兰线

□向 春

向春,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家。在《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被 《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长篇小说选刊》选载。著有长篇小说《妖娆》《河套平原》等四部,小说集《时间漏洞》《向春的小说》《西口外》《被切除》等四种。获第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多次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作品》金小说奖等奖项。

1988年,我们决定去兰州。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中国第一个试管婴儿诞生。20出头的丈夫是个毛头小子,我是个青涩闺女,我们怀着对边塞诗和《读者》的向往,于一个春天的黄昏,从河套一脚踏上了包兰线。我们全家浩浩荡荡上兰州,阵势不小啊,两张票,三个人,我的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娃。一天一夜的慢车,没有离开过黄河,沿着一条河溯流而上,进入青白石,便望见皋兰之州,宛在水中央。

兰州,一条河,很多桥,有着贫穷的浪漫和慢节奏的生活。在这里,我迎接了我孩子的诞生,我把小肉肉抱在我的怀里,背在我的脊上,盼望着他长大并茁壮。我对兰州的感情仿佛先结婚后恋爱,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历久弥新。兰州的方言我实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说话,音调的转合出其不意,好端端的就拐了个弯,前后鼻音正好颠倒,任性,佶抗,桀骜不驯。好长一段时间,听兰州话听得肠子一揪一揪的。在兰州起初当老师,后来做编辑,过了六七年,去学校接孩子,听到他和同学说着一口兰州话,竟然把嘴和舌头都弄成那个匪夷所思的样子了——我的孩子是兰州娃了!也许这个城市浸润了我的爱,仿佛就从那一刻开始,“无端更渡桑干水,却忆并州是故乡”。兰州和河套,两个故乡,我已分不清孰轻孰重谁近谁远了。

进入本世纪,我已年近不惑,孩子已玉树临风,我似乎才想起了我的初衷。世纪之交,我写下第一个小说《梦幻葡萄》(《百花洲》),我与我的理想赫然相遇。接着是《蓝绸子》(《钟山》)、《重新妖娆》(《天涯》)、《我和两个柿子样的女人》(《飞天》)等,我在学着写。用弋舟的话说,我是尴尬的,同龄者早已遥遥领先,更年轻的后来者蜂拥而上。2003年我去鲁院高研班学习,《山西文学》的鲁顺民说,你咋不写河套呀!

我哪能忘了河套!河套是我一串葡萄里最好的那一个,我不敢轻易造次。

2004年开始酝酿长篇小说《河套平原》。历时5年我50多次往返包兰线。再次深入到河套,我才知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写作者,是要有第二故乡的。只有离开了你的故乡,拉开了与故乡的距离,你才知道故乡这个地方的独特,如果身陷其中就会习以为常习焉不察。我住在杭锦后旗政协的梁姓老人家,他的父亲曾是傅作义的副官。他给我找了大量的资料,看到我认真的样子,他说,都是县志抄档案,文史资料抄县志,你想要什么抄就行了。我失笑,我这个恐怕没法抄。河套近代史的精髓是水利和农牧业,放垦、地商、开渠、洗渠、坐坝、草闸、垦荒、淘地,十八般武艺我已样样粗通。河套又称西口外,清末民初的走西口大迁徙的发生地。民族融合,杂交文化,人们在共同的土地上漫长的生活中,从蒙古语、晋陕冀鲁豫甘语系中融汇整合出了最适合情感表达的方言方式:此地话。我相信,没有哪一个地方的方言像此地话具有那么强大的包容性,因兼容并蓄,择优而用,所以句句精华字字珠玑,语言的诗性与神性无与伦比。这里的人喜欢用比兴:太阳出来红似火,感情上来不由我。切刀离不开案子,老婆离不开汉子。骑毛驴拄拐棍儿,好活一阵儿是一阵儿。

要特别说说河套的女人。在农业时代,女人是要当男人用的。因着黄河的养育,她们的面容是娟秀的。因为长期劳动,身材健壮,性格泼辣,大嗓门儿,屁股结实得像一块压菜的石头。如果哪一个女人一时想找个乐子,就吆喝同伴把哪个男人的裤子扒了。河套除了春小麦,还有一种著名的植物,当地人叫糖蔓菁,就是榨糖的甜菜。在河套方言里,唐就是傻、愣、冒失、率真。糖蔓菁果实硕大,结实,铿锵,颟顸,又暗合了“唐”音,所以,河套人把这一类性格的女人统称“糖蔓菁”!我虽然在河套只生活了20来年,但是从根儿上长出来的,根本改变不了原状,我几乎就是一个标准的“糖蔓菁”,贸然、无脑、心直口快、掏心挖肺。机缘巧合啊,我写《河套平原》就是一次酣畅淋漓的本色表演。

2009年《河套平原》发表后梁老人已经仙逝,老人家一直都不明白,我想写个什么东西。

《河套平原》之后,我说,我会写了!彼时我已年近半百。前面的那些作品仿佛是《河套平原》的练笔,回想起来,似乎是一个阴谋。

《河套平原》打开了一个富矿,撕开了一个口子,我走入了平原地带。《西口外》(《十月》)、《泥棺材》(《长江文艺》)、《河套轶事》(《作品》)等宣泄了我对河套的热爱。同时再染指城市女性题材的作品,《瓦解》《剪子》《走样》《龉齿》《床》《张师傅的情诗》等,觉得跟以前的表达不一样了。两种题材的转换,也许是一个轮回。

到了2012年,迎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病。身体就是用来病的,如果没有病谁还把身体当回事,所以说突如其来有点勉强,应该说一直在等待。《被切除》《飞蚊症》《病隙笔记》之后,写作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在阳台上晒太阳,看到地板上有印痕,起来擦地板。我是多么热爱我的拖布,热爱拖布底下这一点生活。其实我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

包兰线是一条扁担,挑起兰州与河套,一边是我的父母一边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血肉。

清晨,我在黄河边看黄河,黄河水的颜色、厚度、翻滚的方式,怎么看都像河套的一锅奶茶。回到家,我熬好一锅奶茶,怎么看都像一涡黄河。兰州在黄河的上游,河套平原在黄河的中上游,我的归宿就在黄河里。早晚有一天,我会从兰州返程,像几十年前从河套平原启程到兰州,返程时经过了我美好的一生。我经过白银、青铜峡、银川、磴口、临河、乌拉特前旗,我慢慢地,不用再着急了。我家乡的亲人会感觉到,那个流浪了几十年写了《河套平原》的女子回来了。

2019-02-13 □向 春 1 1 文艺报 content48269.html 1 包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