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将自己写作的起点确定在2000年,这是她的写作元年。彼时,严酷些说,她已经算不得是一位很年轻的作家了。在那样的年龄开始写作,让向春的处境略显尴尬,同龄者在文学的名利场中已经遥遥领先,身后,又有无数更年轻的同行蜂拥而至。如此处境,或是会令“从业者”焦灼的,但向春从未清晰地将自己锚定在“从业者”熙熙攘攘的行列之中,她爱生活大于爱写作,爱美大于爱小说,只在最低程度上保持了对于名利的敏感,而这敏感,还只是建立在宝贵的自尊之上,是以服务于尘世为前提的。她不会一味蹈虚,跌向过度的虚荣,跌向“从业者”普遍的盘盘算算。相较于写作这件“虚事”,她更热衷的是活着本身,她对尘世怀有信仰,甚至贪恋。
于是,向春在将近20年的“从业”生涯中,姿态一直比较“正常”,没有机巧,没有神魂颠倒和废寝忘食。她经历着一切应该经历的,暴露着缺陷,也展露着才华。她对锦衣玉食的喜爱,对人间情义的流连,始终压倒性地高于对写作的执念。她是一个女人,而外,才是一个作家。所以,她没有爆得大名,倒也足可安享名实基本相符的踏实。毋宁说,她写作是“为尘世”,而不是反过来,拧巴成一个“活着为了讲述”。她不是那类作家,让她在尘世幸福和写出杰作之间做出不二的抉择,她绝对毫不含糊地选择前者。
这样的向春是令人踏实的。我和向春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友,她视我为兄弟,我视她为大姐。可不,如今让我选,我也宁可选个令人踏实的大姐,而不要一个神不守舍的“从业者”戳在身边儿来做朋友。
正如许多为文者那样,一提笔,首先从自己的切身感悟写起,向春最初的那些作品,也是从一己之感入手,在密密麻麻的生计中,捕捉心灵里不时经验到的震颤。因为有经验打底,这部分作品向春写得驾轻就熟。她活得热闹,活得有来历,透过文字的表面,你可以看到那个站在作品背后的向春——一个都市女性,全是与尘世用力纠缠的滋味。她所感悟到的,大约与许多这样的女性有着类似的共鸣,于是,因其“类似”,看起来就有些简单的亲切。原本,我们如今的文坛,正是这些简单、亲切的作品,最容易获得读者的青睐,遗憾的是,写出了同样作品的向春,却没有因之红火起来。这亦是简单地凭借经验写作带来的风险,因为有广泛的共鸣,它不会受到过多的排斥,但是,也因为失之于个性,它又往往容易被淹没在共性的洪流之中。
写作之初,向春有些心不在焉,有些犹犹豫豫的心虚,被某些庞然大物一般存在着的“范本”所规约,同时也被自己的细碎感受所绑架。但她真的是在持续地酝酿,这个有着四分之一蒙古族血统的美丽女性,从未间断过对于尘世的热忱,即便消极,也消极得充满了直率的“地气”。这或许都是她所不自察的,她何曾想过,呼朋唤友,古道热肠,大碗喝下的酒,有时候竟也会突然在写作上构成一个燃点。对于尘世热烈的信仰与这信仰受挫之后的诸般折磨,有一天也会突然兑现为对于文学的顿悟。
忘记了是哪一天,向春对我说:我会写了。当向春说出“我会写了”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写了有10年之久。见惯了太多的虚张声势,我必然由衷地信任向春的这个自我判断。
2009年,写了10年小说的向春,“会写了”的向春,写出了《河套平原》。这一次向春令我感到了震惊。她不但一笔抹去了从前那些经验型写作的痕迹,而且,从写作者的身份上,也跨越了男女有别的境界。这个时候,你已难以通过文本来猜度它背后的那位作家,作品本身已经具足完满,以“故事”本身的力量,反驳了我们许多关于“现代小说”的短视的偏见。《河套平原》是一次故事的胜利,是向春自我证明“会写了”的一个确据。在这部长篇里,向春的天赋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她的那些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和谐地融进了澎湃的叙述之中,而这种澎湃的叙述,在我看来,有着一个熠熠生辉的名字——虚构。她不仅仅在形式上讲了一个民国时期的故事,更是在小说的书写精神上摆脱了“现实”的束缚。从此,她就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令人感到“亲切”的经验型作家,她的写作由此丰富与复杂起来,从一种单线条的格局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从业者”。
而今又要过去10年。已经证明自己“会写了”的向春,在倚仗个体经验的同时,更懂得了去捕捉个体经验的“意义”。如果说多年前的向春,通过书写个体经验释放的只是公共的感受,那么今天的向春,的确已经明晓了“个人化”的独特价值。仿佛一定要经由对于“虚构”的理解,一个小说家才能真正了悟个体经验内在的价值。也仿佛,一定要紧紧将尘世抱在怀里,一个小说家才能够勘破生命虚实之间的边界。
在这个10年里,向春罹患了重大的疾病。她重回“经验”,泣血而啼,奉上了《被切除》《飞蚊症》这样的一批作品。本身是一件讳言的事情,可向春基于她对尘世的信仰,展开了自己的书写。在这个意义上,她替我们罹患,替我们经历重大的痛苦,替我们做病理的切片,替我们“被切除”。这一次,在“被”的空前压迫之下,向春替我们彰显了尘世以及庸常生活本身的力量。
《被切除》是这样结尾的:
“回家吃饭!”
在“家”和“饭”所构成的人间,一切虚妄才有了底座。此间有大美,文学显本意,那就是:你只有使劲儿活了,才有可能去使劲儿写和写得好——当然,这对向春也许没那么重要,因为,在“使劲儿活”的律令里,她从未放弃灼热地拥抱着她对尘世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