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文体的“变脸”与人民性

□谢宗玉

在某市讲座,本人脑袋突然灵光一闪,然后就胆大妄为地把一个毫无依据的观点给抛出去了。文学是因为通往人民大众的路被隔绝了,才会“唐诗宋词元曲”,文体不停地“变脸”,向着底层、再底层进发。文学的生命力不在于它本身的优雅深邃与否,而在于它的人民性。

尽管已无信史可查,但我们仍然有理由相信,文学的出现,要比文字的出现早得多。借一种有节奏、有韵律的号子,来反映劳动时的喜怒哀乐,或加强劳动者之间的同心协力,大概便是诗歌的雏型了。而在文字出现之前,要将一件事情口述清楚,也必须得借助文学的修辞手法。文字出现后,由于很长一段时间,识字只是上层人物的特权,原本遍地开花的文学,骤然向中心收拢。文学跟政治军事一样,被“集权”了。正史的“目光”,只会关注王权体系里的文学,民间文学则被排除在外。可事实上呢?自古以来,民间文学或许在形式上不如上层文学文采斐然,但在内容上,却要比上层文学饱满鲜活得多。但话语权一旦被“正统”所掌握,“粗鄙俚俗”的民间文学只能隐姓埋名了。

人民性是文学的灵魂,“兴观群怨”,“文以载道”,如果失去了吐槽对象,失去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参与,那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正因为这样,正统文学才会开始一次次的“大变脸”,目的就是想让正统文学从王权中心出发,楔入民间,遍地开花。

如果说文学源起于《诗经》的话,其实是源于《诗经》里的“风”,“风”正是从民间收集上来的歌词。《诗经》里的“雅”和“颂”是王权体系下的识字人仿“风”而作,其思想性和艺术性都不及“风”,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整个王权体系却凭借“雅”和“颂”完成了对民间文学“风”的交割。从此说到文学两字,基本与民间文学无关了。楚辞是王权体系下正统文学的发韧。所以如今的楚人说起文学,会把楚辞当作文学的源头。由于没有民众基础,楚辞出师不利,只昙花一现,就迅速湮灭了。在历史的时空中,它仅是作为一个文化符号、或者说一具僵尸被保存下来了。

到汉代和三国两晋南北朝,不事稼穑的读书人多了起来,文学的主阵地稍稍下移,文学成了文人争奇斗艳、彰显才华的手段。汉赋和六朝骈文,从语言到形式,都华丽精致得一塌糊涂,但这跟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官方为了弥补这个尴尬,便让乐府采风民间,于是便有了更接地气的乐府诗出现。那时期乐府诗或许比骈赋更为流行。但正史里,它的身影只能若隐若现。杨雄及司马相如等人,才被认作是那个时代的主流。

建安时期社会动荡,一批文人饱受战争离乱之苦,建安七士和竹林七贤等诗人从乐府诗中得到启发,将《诗经》中“风”的烟火味给继承了下来,反而更具生命力一些。延绵到唐代,正统文学再次“变脸”,诗风盛炽,几乎是凡识字之人,必有绝句律诗出手。但正统的文学依然局限于识字人。所以白居易要问道于文盲妪姥。他是想让自己的作品真正走进百姓,这种努力是值得称道的。杜甫可能就没有作过这方面的努力。诗圣一生为国为民,诗歌饱含对家国人民的深沉之爱。可“叫喊于生人中,生人却并无反应”,先是茅屋被顽童所破,后来又客死于湘江边的破船上,川湘蛮子全然不知此君为何人。

绝大多数唐诗都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将天下民众的忧乐记挂于心。但可惜的是,写唐诗的文人并不了解老百姓真实的困境和欲求,以及审美趣味和欣赏能力。所以唐诗无论怎样“姹紫嫣红”,但其“十里春风”并没有吹进老百姓的心田,这是唐诗的悲哀。

宋朝则是一个耽于享乐的社会,文学再一次与音乐紧密相连,秦楼楚馆中,连那些不识字的小丫头,都能从咿咿呀呀的唱腔中,感受文学的魅力,浸染词句的韵味。可宋词还是因为过于雅致,并且在内容上几乎把老百姓的疾苦完全置于身外,一味朝着风花雪月的个人情趣去了,从而与广大百姓失之交臂。但不管怎么说,在宋代,文学的商业性是给充分挖掘出来了。

元代科举被废,不能将才华“货与帝王家”的文人,终于将目光投向劳苦大众。而凭借音乐演唱的曲令,对于不识字的老百姓,便是一种最好的文体了。元代成为比之前所有朝代识字普及速度都快的社会。借助剧曲“小传单”在勾栏市井里的发放,类似文盲“韦小宝”那样的人,也许不识《三字经》,但很有可能将这些曲目唱词识个遍。

明清小说出现,这说明在普通老百姓中,文字的普及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由唱戏剧到写小说,由唱小曲到说书人,正统文学自《诗经》“收权”后,经过重重突围,终于与民众接轨了。四大名著、“三言两拍”、《金瓶梅》等都成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作品。

“五四”以来,白话文兴起,写作门槛一下子降低了,普通老百姓不但能看,而且还能写(不再是口述了),正统文学与民间文学在这时候原本可以达到完美的交融。但可惜的是,因无坚船利炮,当时的中国处处受制于人。怀疑主义盛行,形而下的贫弱导致了形而上的模仿,西风东渐,白话文之后的文学观念与理论,几乎全是照搬西方的。

在这里,我不想分析东西方文学的优劣成败。只是想说,依照西方文艺理论创作出的所谓“纯文学”,或许并不符合中国人的阅读趣味。在没有其他文艺娱乐的时候,借助白话文席卷的浪潮,上世纪80年代,它的确有过一段阅读上的狂欢史,但在电视、电脑、电游,以及层出不穷的娱乐软件的围追堵截下,“纯文学”已迅速靡萎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正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从本土出发的网络文学强势崛起,已有与“纯文学”分庭抗礼、并呈全方位超越的趋势,其意义不管如何夸大都不过分。它意味着经过漫长的几千年,被忽略、被边缘化的民间文学借助科技的力量,终于有了与正统文学同台竞技的机会,未来的文学无论以何种面貌出现,民间广博的沃土依然会承载最厚重久远的经典。

2019-02-13 □谢宗玉 1 1 文艺报 content48277.html 1 文体的“变脸”与人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