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断地去往他乡。去乡下,看老房子,跟村里人说话,用照相机记录那些熟悉而略带生疏的景物和工具,那一座座山,一条条河,一个个村落,村里那些穿着布衣吃烟的人们,像我已消失的村庄的镜子,每次行走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总会引起我无限的感伤,一切都成为镜子里的物像,它们跟我再无瓜葛。而我在陌生的城市里,遇见了寒冷的冬天、苦难、贪婪、罪恶、仇恨,同时,当冬天即将过去,随着春天的到来,人类的一切优良品质,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在人间这面阔大无边的镜子里,虔诚、知足、忍耐、感恩、宽容、知耻、慷慨、勇敢、庄重、行善、诚实和守信,种种。我不断地遇见镜子里的人,又不断成为别人镜子里的人,我仿佛找寻到了我的影子,但似乎又不是,恍惚中,用爱去验证,又用恨去截止,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开始健忘,变得越来越喜欢说话,有一天,我疲惫地打开房门,洗完手,抬头,看见镜子里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神情酷似我熟悉的某人或者某些人,甚至她因为颈椎僵硬的困顿,在抬头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头缩到胸前,我的手及时捂住了镜子里那个女人即将脱口喊出的那个称呼,惊诧的眼神像一道闪电,把我跟她紧紧地连在一起。我看见她的手背,灰蓝的经络鼓起,一些细碎的纹路使它不再光洁润滑,而透过手背,她的眼光里布满哀伤,灰的、冷的、暗的哀伤,正缓慢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我颓然坐下,镜子里,只剩下一面墙,布满花纹的墙砖,质朴的像一个关于过去的温暖寓言。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时间把她的神态、眼神、举止毫无保留地复制到我身上,我们成为彼此最真实的镜子,在对方身上,最直接地看到过去的和将来的自己,曾经走过的和即将到来的日子。
我又遇见了阿里萨,再次经历他纠缠、哀求的过程。历经一年多时间,他才将出自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镜框(这对举世珍宝如今在世上只剩下一个)成功拥有的时候,他并不是因为那镜框的精雕细琢而加倍珍爱,相反,他仅仅是因为镜子里的那片天地,他爱恋的达萨曾在那里占据了两个小时之久。那里面,那个女人举止自如,优雅地与众人交谈,笑声就像烟火一样。他坐在自己的孤独中,在另一种时间里,与她共度人生的片刻。他拥有的不只是一面空镜子,也是满满的一生一世。
某次,我不小心打碎祖母的那面镜子,布满霉点的镜片,落到灰渣地上,同许多暗物质合成了关于镜子给予我的最初记忆,像一场破碎的梦,它与光芒无关,与美丽无关,与身体和神态无关,也与毒药和恐惧无关,它缩拢在我越来越稀薄、苍老的记忆里,在时间中寡淡无趣,并终将消磨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