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晚上有灯光,有嘈杂的人声,并且偶尔间杂鞭炮声,那我胆子就大了。可是这样的场面只有村子里唱戏时才有。一个堂前,有个石坎阶梯,下堂前比上堂前低了一丈,在下堂前唱戏,人在上堂前看,唱戏的人在幕后换衣服都能看见他们的脑袋。敲锣打鼓,胡琴唢呐,一开戏大人们都看得入神,不时议论谁谁唱得好、腰扭得好,唱戏的人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大家都很熟络,或者是亲戚。奶奶一看戏就要掉眼泪,说嫌贫爱富是要不得的,因为戏文里唱的是某人穷时受亲戚欺负,后来儿子中了状元境况翻转了。这样的戏文成了山村代代相传的故事,包含的道理大家都能理解并规范着大家的伦理关系,几乎所有的人都能产生共鸣。如果儿子中状元就好了,这成了山里人世世代代无比美丽的梦境。
唱完戏要吃宵夜。几大桌,各家都自愿提供菜肴。姑妈自然是提供最贵重的菜肴腊猪肉,而且多是精肉,巴掌大一块,一瓷盆装着,很讲究。唱戏的都是农人樵夫,打火把走山路,聚到一起,天亮了还要干活,饭量很大。巴掌大的肉一人一块,咬得满嘴流油,再喝口米酒。米酒用大锅熬煮,加以白糖,倒入大木桶中,要喝的人从木桶里舀,没有人劝酒,要喝的只管放开肚皮喝,酒不醉人。酒足饭饱后,众人不断道谢,陆续散去。晚上山路凶险,大家互相叮嘱过细弄(小心点),然后壮着胆子盯着前方开路。
看完戏,我和奶奶又重回火炉边烤火。奶奶依旧沉浸在戏里,嘟哝着中了状元就好啊。姑妈嫌奶奶话多,一边用火钳挖出火种,一边说:那是戏里,你到哪里看见过状元?火种挖出后,热量顿时猛增,光线也亮堂很多,人脸上红扑扑的,热得似有针刺。奶奶沉默,过一会又说:阿六不是中状元了吗?阿六是我表兄。我那时并不知道六表兄的故事,只是听说在大城市里做了官,方圆几十里为之轰动,若干年后,故乡还在流传他的名字。姑妈许久不说话,过后嘟哝:这还不是我积的德,我做事多讲良心。
住了半个月,奶奶每天晚上都会念叨明天回去了。可是第二天,经不住姑妈一劝,又留下,说那明天走。如此反复,一住就是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要走了。吃过早饭,打点好行囊,我牵着奶奶的手出发。临出门又是一串鞭炮。惊得门口大树上的鸟雀飞起,一只松鼠上下乱蹿。三牛塅人知道老阿婆要回去了,都出来相送,说阿婆明年还来啊。奶奶说:明年不知道在不在了呢。说得很多女人掉眼泪。姑妈就嗔怪奶奶:别说不吉利的话。姑妈跟着奶奶,一路相送。过田埂过水沟过山坳。奶奶要姑妈回去,姑妈不愿。路上他们说的最多的似乎是各自儿媳的事情,然后又互相劝慰要体谅对方。我回头看看,三牛塅已经隐入一个山坳后面了,云雾又在山上的林木中流淌,村子里的各种声音听不到了,各种景色也看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