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是一个主观的东西,或者说时间就是人类最大的主观。
我不愿以任何形式去定义闫文盛的《主观书》,因为这不仅是徒劳的(甚至是绝对徒劳的),也是趋向于客观的或者模拟客观的,而“客观”恰恰是《主观书》在文本意义或精神层面上的对立面,它甚至是闫文盛的一个假想敌——一个巨大而无辜的敌人。
作为散文家的闫文盛是矛盾的。矛盾不是一个定义,而是一个现象。现象本身就是反定义的——《主观书》大概就是闫文盛的文本现象,是他对于定义的一种个人化反对。
一道由他自己创造的,同时也是由他自己来解的又注定无法被他自己所解开的难题,而我无意去解任何难题——任何。我只想严肃而徒劳地谈谈对《主观书Ⅰ:我一无所是》的阅读感受。
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寡人系列”:
某一日,只见大雾遍天。吾等四五人,六七人教。十五人笑。二三心意。一通款曲。在林丛中,冬雪聚集,山风如啸。见白松老,祭先人国,撒酒浆,说江河。觉并无过错。
寡人只祭国与酒。一生征伐,至死方休。有几滴小小人看顾吾等。宇宙疯,攀木登。在中部,在脚跟,在心墙上,绘成一盅,一盅海,嗨。哎。有无数人在,次第醉,子明归。”
——《寡人只祭国与酒》
此文开篇看似胡言乱语,但每一个汉字都像锐利的钉子一样抛撒在了前进的路面上。行文间的张力暧昧而坚硬,却毫不干瘪,而是饱含一种轻盈的诗意和多向度的精神指涉。这些指涉皆不明确,却好像字字都射在了靶心上。 令我感到佩服的不是闫文盛对于语言的掌控能力,也不是原始的文字想象力或者精神上的强烈矛盾,而是他在这系列中所形成的一种独特而古怪的文体。这种文体似乎脱胎于古典汉语,充满了写意的血统,同时它又类似于一种对于汉语语境的翻译性的叙述,这是非常可贵的一点,也就是说,闫文盛在文体上的语言创造是经得住文学检验与审美拷问的——他的这些文字既是陌生的,又是审美的。当然,“审美的”又高于“陌生的”。
“寡人”到底是谁呢?
他可能是住在闫文盛心里的一个孤独的国王,一个语言谵妄的赤子(或者一个戴着重重面具的伟大演员),一个死硬的怀疑主义者,一个被尘世遗忘的长满白须的巫师——一个写作者。一个“我”。
“寡人”在闫文盛笔下,成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意象。
“寡人”作为一个创造性的意象,不仅轻松打破了散文非虚构的无聊藩篱,而且在这虚构当中虚构了一个极不真实的但打动人心的独立意象。
“寡人”不仅是虚构出来的一个人,更是一个虚空的或者无形的语言意象。
而“意象”在文本程度上高于任何一个“个体”,其来自于个体,却是对“个体”的终极超越。超越就是危险而灿烂的飞行。
我不想说“寡人”只是闫文盛作品中的一个文学符号,这并非说它完全不是一个文学符号,而是说文学符号只是它的一部分,而且这一部分很可能随时都会发生语言变异或语义转移,因为“寡人”的内部是复杂而矛盾的语言意象空间,同时我相信闫文盛在未来写作中也会不断地对“寡人”这个意象进行再造、修复,甚至予以颠覆或彻底的毁灭。
我不太喜欢使用任何笔记本,因为我的所思本就散乱,而用手书记录它们意味着我的思想的更加不成熟……笔记本容易变得脏污或者遗失,并且为了使它得以呈现,必须增加一道整理工序(录入电脑,无论多么整洁的手书都须如此)……凡此种种,无疑会毁灭我的耐心。而我的写作经不得这样的消磨,它会使我畏惧写作……只有极少的手书便条或诗歌写作近于完美的成功(一些小小的例外),我记得我有过几次这样近似神秘的写作时刻,我把凝聚它们的文字保存至今。我想尽快遗忘它们,但我做不到。我的少量手书的极度成功增大了我的荣耀……
——《手书的荣耀》我把这则笔记或短文视为文学心理学的隐秘作品。
闫文盛的袒露说到底是一种秘密,或者说他的秘密常常是以袒露的方式来进行保密的。
因自我思维的散乱,而拒绝使用笔记本记录文字,是对于自我思维和语言文本的一种几乎无保留的怀疑和批判。“不成熟”大概是一把时时悬在闫文盛头顶上的利剑——虚拟的利剑。
因“整理”而生出的“消磨”或不耐烦,足以摧毁他的写作或毁灭他的写作耐心(对写作的畏惧)。单单凭借“消磨”一词,就可进入闫文盛的文学心理之中,此“消磨”是时间意义上的一个词语,它带来的不仅是此时此刻对某篇散文写作的放弃或畏惧,更是闫文盛对于空空耗尽一生的极度恐惧和对于消磨本身的重复而循环的荒诞过程的彻骨感受。
“手书”已经成为一个坚硬的参照物,它进而与闫文盛似乎不得不进行的电子化书写形成了一种高度紧张的、敌我矛盾式的,同时又是相互生成的互文关系。
此“互文关系”,不过是闫文盛时间情结的一次开花结果,只是这收获性的(丰收式的)“开花结果”像极了一首关于时间的挽歌。
如果找到了特别好的“写作方法”,那所有的材料就都是有用的。不要废弃任何一物及任何一刻:这不是一种狂热,这只不过是一种“主观”罢了。不过,单纯而神圣的“主观”也不过是一种狂热罢了。一次无聊的阐释的重复。
——《阐释的重复》
写作的狂热可能支配了闫文盛大部分的思考方向和写作方式。
狂热是烈火,也是寒冰。
这种狂热被闫文盛认为是一种“主观”,而《主观书》的写作也从此而发,但闫文盛清醒地看到了“阐释的重复”所导致的危险或者所导致的对于文学性的损害,可笑的是,这“损害”常常扮演成“建设”的模样,老老实实地“添砖加瓦”,做大量无用之功。
这是闫文盛的一双慧眼所看到的文字幻象。
他还看到了“无聊”,而“无聊”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幻象,因为“无聊”总是非常具体的。
读完了《主观书Ⅰ:我一无所是》,可以清晰地看到佩索阿、尼采、齐奥朗等人对闫文盛的影响,由此也可以看到闫文盛的阅读趣味和写作抱负。
但我不想过多谈论闫文盛所受到的影响。在我的谱系里,“影响”始终是一个局外的东西。我更想谈论闫文盛自己的东西,我认为他运用自己诗性思维的激情和自我灵魂的深度创作出了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象征性的艺术语言。
这是他作为一个散文家的光荣。
(作者系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