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过,我发觉你举杯的手臂颤了一下,黑暗的天空一定被震裂了。高高在上的星星早就躲了起来,带着浓重湿气的风却迷失了方向,时而吹向东,时而吹向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驱赶着,在无休无止地逃窜,惶惶不知疲倦。这次聚宴是为你饯行,我记住了这个欲雨未雨的夏夜。
风向始终不定,似乎在煽动某种气氛。我强装笑容,不想让离别的情绪变得沉重。频频举杯之间,两个人都无话找话,装出谈笑风生,仿佛在庆贺你的离去。有一刻我神思恍惚,忽然想起一个月前的一个深夜。那时我正和一群不知今夕何夕的朋友,在灯火迷离的歌厅里唱着五音不全的歌曲,每个人都刻意要将自己点播的歌曲唱出淋漓尽致的水平,出口后几乎都是可笑的荒腔走板。那时你打我的手机,淹没在歌声里的响铃细小柔弱,第三遍我才听到。你说你在白沙门海边,四周已没有人,只有越来越汹涌的涛声。听后我一阵紧张,倏时有种不祥之感,大声叮嘱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开车过去接你。心想需要上帝关照的人太多了,如果他一时疏忽你,你千万不要脾气古怪,心念骤起没深没浅。
我在海边停好车,推开沉闷的车门走了下来。黑暗里的大海涛声轰鸣,无边无际,我能想象它们一波又一波往岸边奔跑,似乎寻找温暖的避风处。此时天地万物都覆盖在湿热的夏夜里,各自安生,各自珍重。
白天热闹的海边,这时已是人影渺渺。路灯静静地洒下光辉,视野里高低有序的花草,热热闹闹地消遣着夜色。我没有打你的手机,而是顺着海边的大理石护栏,一路寻找你。海里没有一星渔火,无边的黑暗使涛声显得那样空洞,那样神秘。这片海域一直让我迷惑,不知道它的彼岸在哪里,更不知道时刻奔流的海水,将去往何方。
夜幕下一个倚栏的身影,随着我的走近渐渐被放大,凭感觉,我知道那一定是你。不知当时我出自什么心理,竟然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悄悄地站在你不知不觉的地方。你正定定地望着黑黝黝的大海,一动不动,如一尊线条模糊的塑像。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更不知道你正在想什么;如果你脸上挂着晶莹的液体,我也猜不出那是露水,还是你的眼泪。夜色尽量消弥着这个世界的不协调,让一切安详。
一辆白色小车从旁边的道路上疲惫地驶过,不远处的别墅群正灯火阑珊,在深夜酝酿着对城市的深情厚谊。这也难怪,它们都是城市的宠儿,投桃报李,知遇而感恩。一声鸥鸟的鸣叫竟然穿透夜空,远远传来,凄厉而悦耳,我没有看到它的身影,它不眠不休,是在寻找什么吗?我忽然发觉,夜越深,尘世间孤独的身影越多,我忍不住走向你。
听到脚步声你扭过头,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朦胧的光线里应该有你歉疚的表情。你轻声说,夜深了,真不该麻烦你,但我在海口的好朋友并不多。我笑笑,说了一些宽慰你的话。其实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客套话,总让我心里觉得别扭,只是我不能告诉你,我骨子里鄙夷生为男人的怯懦。
这时你指了指脚旁的一个黑色大塑料袋,幽幽地说,今晚本来要将这个稻草人沉入海底,但是来到海边,却下不了手,忽然发觉这个跟你相处3年多的稻草人,已使你内心不舍。我又笑笑,又说了一些被海风撵着跑的客套话。
我知道你身边有个稻草人,只是记不清你什么时候对我泄露了这个秘密。你的身边事,或使你高兴或使你沮丧,你都会说给稻草人听。比如你有远在异地的女友不能团聚,你有回不去的故乡日渐荒芜,还有居高不下的房价日日加深你的漂泊感……所有这些,你应该不止一次说给稻草人听了。最近这段日子你过得很不顺,自从你与肥胖的女房东吵了一架,你的日子便过得一塌糊涂。过后你常为自己没有及时克制情绪而惭愧自责,她要加房租,你完全可以选择退租,而不是怒气冲冲用力挑开她伸过来的浑圆胳膊,疼得她蹲在地上又是呻吟又是叫骂。海南的炎热容易让人冲动,你耿耿于怀自己的斯文扫地。
那些日子,你很迷信,尘世的生活组成一个个困局,令你心灰意冷,总觉得因有稻草人的存在,所以纷至沓来太多的麻烦事。也就是在那些日日夜夜,你犹豫不决是否将稻草人沉入海底,仿佛要了却一桩尘缘,舍痛割爱一段沉甸甸的人生。虽然在你的心里,它是一个无辜之物,它所承受的一切都是你的横加。所以你有时觉得自己面目全非,过于残忍,黑夜包围之下的出租屋竟成了你演绎失控人生的舞台。
在海口,很多时候天空蓝得出奇,空气里没有一丝杂质,轻风吹拂着椰树拱形的扇叶,一切都是那样美好而祥和。你梦想有一日成为它的主人,这是一座四季萌绿的宜居城市。有一个记忆许多年都温暖着你,那是在青春勃发的大学里——每天清晨,彤红的太阳从宿舍楼偏南的方向冉冉升起,让你常常莫名激动,内心满满憧憬,有一种肩扛四方的豪情。你读的是法学专业,盼望有朝一日成为庄严端坐的法官,秉公审判不平事,以自己之力为世间增添一抹亮色。而今理想搁浅,成为不堪往事,你常常被一股残酷的力量推至人生的叉口,何去何从,有时你想做好自己的判官都力不从心。
今年以来你无数次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场景,那时村里正按年例演戏,戏文开演前,出于一个孩子的好奇,你自己一个人爬上木搭的戏台,独自站在空旷的舞台上,面前的台下一片黑暗,你内心惶恐,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绘着崇山峻岭的背景明暗不定,狰狞迫人。今晚你与我谈起,总觉得这一场景是一个隐喻,是一个暗示——现实进逼,前路却浑然无光。我手握酒杯劝你,只要内心坚韧,不放弃努力,人生便有无数可能。你平静的嘴角漾出一丝微笑,跟我碰杯。其实在我的心里,我也觉得自己的言谈轻飘,不足以震撼生活之重。
窗外这条过于熟悉的街道已入夜,溽热渐渐随风消退,昏暗的路灯使每张流动的面孔都朦胧模糊。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你的心弦,你竟突发奇想,问我这些身影有多少不想回家,又有多少怀揣着家,却日复一日萍飘四方。我笑笑,没有作答,不想跟你探讨这个只会让你感到飘零的话题。我转动手里的空杯,劝你少喝点。你站起身,摇晃着走向洗手间,再回来,你拨开我盖在杯口的手掌,硬要倒酒,说反正能在海口喝醉的机会不多了,我们下一次再喝,已不知何年何月。你的话让我伤感,此地一别,天高地远,当真再聚无期。因为你,这个夜晚后来留在我的记忆里,这家酒店在文明东路,古旧的门面很不起眼,门口崭新的灯箱招牌写着“三姐妹鹅肉店”,烟火岁月里满满的烟火味。
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许多遍,我都没有接听,后来干脆将它设置静音模式,接下来仍有亮光在荧屏上一闪一闪。我不知道谁在找我,这时候我也不想知道是谁。夜色轻柔弥漫,我感觉到它的轻轻流动,肯定要带走一些东西,比如时间,比如信誓旦旦的情感,比如廉价客套的人生。这时饭店里忽然安静下来,酒足饭饱的食客大部分已甩着肩膀离座而去,我抬头瞥了一眼你苍白的面孔,发现这张颧骨略高、眼睛凹陷的面庞有种决绝。我很想借酒问你,是否会将随身多年的稻草人带走?或者去了另一座城市,再找来一堆稻草,重新扎一个?我竟忍住没有再问,直到走出饭店,在午夜的街边与你握手告别。
一辆又一辆与我素不相识的夜车从身边疾驰而过,喧嚣退去,还夜以夜,我目送你的身影沿着街边一点一点走远。大概是你借着酒劲,竟抬起双臂摆成一条直线,无所顾忌地踽踽前行。我忽然鼻子一酸,在灯光昏暗里泪眼蒙眬——你多么像个稻草人,不知疲倦地张开双臂驱赶着什么,又像要拥抱什么,最终两手空空。这时我的头顶悬挂着一轮沉静的圆月,薄云不时与它拂面而过,并没有遮掩它的皎洁,它看似世事洞明,其实多少如梦的人生,从来都是难以想象,即便日日陶醉在迷人的幸福之中。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