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芦,光是轻轻念着这个地名,口齿中就带有林木苇草的清香,加上秀美的萩芦溪环绕而来,迂徐而去,就更增添了它的飘逸与静谧。
三月,我踏着桃花水涨、草木拔节的声响,特意来到这里。
一座看上去色泽有些斑驳、但却有着历史厚度的萩芦溪大桥,雄峙在山垭。桥上碑亭与古老的护桥将军,无不彰显着乡贤三代,以及更久远的人与自然共处和融合的经历。当我靠近桥身,不由得想象当年嫁接天堑的艰险,以及那些无私捐赠并修缮大桥的人们,他们对跨越激流、接通人脉的渴盼。而今,旧桥与新桥并行,书写着时光流转,连接两岸的早已不是桨声船篷,而乡人们淳淳的莆仙方言,仍在延续着这块土地从未改变的对幸福生活的追寻。
泱泱缓阔的萩芦溪,从高处看,或呈条状,或呈环状,溶溶滟滟,盘出更远的视线。若循着大桥下到溪边,便见裸露滩石棋布溪上,溪水如玻璃般透明,浅者可见泥苔包裹着坚石,它们或紧挨,或零散;而稍大石砾,有的方形,有的卵石状,它们不知何时随着潮水聚拢在这里,微风徐振,相处静安。深者则幽邈无穷,掩苒摇飏。寻一滩石坐下,远眺逶迤的山体,虽说不上高峻,却慈爱地环绕几座村庄。突然,漻然而清深的水在阳光与轻风的作用下,晃过一道道如鱼鳞般的色彩,又似金丝曲折着、拨弹着,向前方漾去;若隐若现的溪石仿似跟着舞蹈,水中央一两块露出水面的石头则光滑亮闪,如调皮的幼儿探头外面的世界,光滑澄净的肌肤恣意接受着雨露风华……大自然处世不惊的美流经多少光年,才变得如此涵虚若空游,我不禁陷入深思。
我静静地凝望着清冽的水,倒影着婆娑的树、蓝滢的天,发觉连云朵飘动的姿势也随着水纹摇晃,溪水两岸时而传出鸡鸣喔喔,掠水而过的鸟儿轻悄的叽叽声,在空际中传荡着飘远;溪畔连片的果树包裹着一簇簇娇羞的果实,远远望去,如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开遍丛林,岸畔人家田畦菜地间夹着花圃,郁郁葱葱,空气中涤荡蓊勃的清香。回眸间,我发现水边石堆间缝长出挺立的苇草,它们总是默默扎根,而今清秀丰盈,飞扬朴素高洁的羽翼。
离开溪畔,沿村踏行,我发现富裕起来的人们都盖起了气派的独栋三四层楼,那敞亮的窗户像一双双眼睛,守护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更令我惊羡的是——此处“瓜果之乡”,每家每户都在门前空地种植枇杷果树,未成熟的枇杷都被人们用厚纸扎成袋状,每个果实似乎都像他们的宝贝。更有细心讲究的农户用光滑的银纸扎成三角形状,一丝间缝都不让其泄露,银光闪闪呈现出吉祥色彩。而大多普通人家,或用报纸,或用牛皮纸袋顺势一扎,任由天地精华在植物自身的抵御能力中,天然去粉饰,而果实成熟后一样甘甜无比。好奇心使我走到树下,仔细窥视躲在枝叶中修养身心的果子,它们静静地安享着成长的光阴。有一些性急的早已钻出袋子的枇杷们,大多三五颗聚拢在一起,它们都长着密密麻麻的绒毛,青色的身姿如成长中的青少年。有的茎上结有十一二个枇杷,分枝中两两独立,三三成群,大都伸展成花瓣奔放的模样,还有的偎在一起,如雏鸟、雏鸡们怯生生地迎迓自然天光,它们都用绒毛羞涩地遮挡身子,喜盈盈地互挨着,像团结的一家人,又各自汲取空气阳光水分,不久后即脱落成水灵灵、圆润润的姑娘小伙了。我察觉,枝叶稍高的枇杷树精神倍爽,它们迎着春的色彩冲天而起,似乎在紧锣密鼓迎接五月成熟期的到来!早闻“萩芦牌”枇杷果实硕大、外观艳丽,耐贮运,品种多样,是福建省著名商标,还获得过农业部颁发的绿色食品使用标志,真是名不虚传啊!
出果林,沿着大江线可通往深山。此行,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用脚丈量这片土地,看看这当年贫瘠、泥泞、充满荆棘的山路如何走出一个个坚毅的山里叔、山里嫂,他们护卫着青山绿水,筚路蓝缕从蜿蜒盘曲的山里走到山外,肩挑的重负、脚上的老茧,闯荡收获的何止是财富,回馈给儿孙的依然是勤劳朴素的家风美德。入口处的一户农屋前,大红灯笼仍宣告节气的喜庆安详,一个白发老人心满意足地坐在自家门前竹凳上,邻里乡亲或抱着孩子互致问候,或提着农具准备干活。路已经修成柏油路,踱步而上,远山如黛,清气苒生。萩芦确实兼具山区与平原的优势,山道绵长宛如环绕的线,坡度顺势渐升,常见乡屋间杂于山下丛林,时而露出红顶房砖,偶尔一两辆车飞驰而上。道旁还见包菜包裹着紧实的衣裳,叶脉分明,躺在碧翠衬托的五叶瓣中,显得悠然自得。自由的芦苇伸向路径,簌簌之声陪伴我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山中……此时,太阳如圆盘,悬挂我牵念的心事,不知走了多久,我开始微微喘气并出汗,影子在道上拉得很长……
忽地,眼前豁然一亮,前方右侧山坳下,竟出现了一派田园风光,一个村落端坐于盆地中,上百户洋房老屋错落有致,村中建设井井有条;房在树林中,屋在山水里,美景如画,尽览眼底!惊叹之余,心生欣慰:桃源之境皆僻于隐隐之所,萩芦果真有福哟!又走数百米,眼见前方仍是盘山之道,我停歇了下来,在路边一处阴凉的草丛中坐下,山脚下鸡鸣虫聊,犬吠鸟啼顿时声更明晰,而周遭那些无人眷顾的野枝野草,此刻都与我亲近起来,如贴心的知己。疲惫中,我倚靠着它们,有一两株我叫不出名的褐色植物,它的枝干清硕如归隐的高人,叶子焦脆卷曲似快掉落,斜枝却倔强长出白色的花瓣,有的裂成像细绒,轻轻触碰它,似有细小的刺疼;有一株躲在我身畔,花叶如此细小,枝干却挺直有力尽显卓然身姿;还有一株植物特别美,皮肤黝黑如异域的公主,花瓣从根部使劲长出,依次攀爬错开排列,细数竟开了十几朵。我轻抚它们,闻着山中沁人心脾的清香味,此处“隐居”山坡,石子横亘,裸露的土地花草自长,不为物喜不为己悲,它们映刻于我内心的光芒,带有清香、粗粝,有着人世间最善解人意的体贴与温柔,我多想与它们倾诉……许久,我伸出手与它们一一道别。
路仍在盘旋,深山的村落如潭井,只能暂隔我的梦中,我决定下山了,这座山给予我所有的想象,曾经,它烟火旷渺飘荡着男人女人农活时喘咳的声响,土墙矮墩闪烁着灯火昏暗,如今都化为漫天星斗,映耀着未来更光明的旅程;曾经,它对山外世界的向往遥不可及,激流横亘、船荡如叶……如今,苍凉渐向繁华。与土地的每一份亲近,它都将回馈给你安稳,回馈给你素朴至真的岁华。下山的转角,芦花丛中,闪过一个挑着柴禾的阿伯,戴着斗笠,厚重的干柴压在他肩上,很快,他细碎的脚步就隐没于前方……
萩芦的三月,天蓝蓝、山冉冉、水脆脆、果盈盈。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