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买臣休妻的故事,《汉书》中有传记载。这个因穷困潦倒被妻子逼休的男人,一朝发达,不念旧情。他对前妻崔氏马前泼水、留下了“覆水难收”的典故。它被经典传统戏曲《烂柯山》等多种戏曲作品演绎,流传两千年。于是,崔氏成为嫌贫爱富的一个符号,在舞台上留下了长久的骂名。近二三十年来,也出现过几出同情乃至拔高崔氏的戏,如昆曲《痴梦》、越剧《风雪渔樵》等,均有新意。而在这次上海小剧场戏曲节上,我看了安庆市黄梅戏艺术剧院的《玉天仙》,更觉惊喜。
多谢编剧余青峰写了一个好戏,用现代人目光看崔氏,用新观念来解释朱买臣的夫妻关系。他挥动一把利斧,为崔氏斩断麻绳,为崔氏彻底松绑。在元杂剧里,余青峰找到了崔氏的原名玉天仙:一个颜如玉的天仙般美貌的不幸女人。余青峰此举可谓功德无量。该剧对玉天仙的定位合乎情理,她与朱买臣共度了20年忍饥受寒的岁月,离开的重要原因,并非嫌贫爱富,而是不堪朱买臣的迂腐自私懒惰,不堪天天为三餐忧思如焚,她辛勤劳动,只求能吃饱穿暖,其实“要的并不多”。
小剧场戏剧的思维方式是可以更灵动的,不受传统戏剧观念的束缚。这出戏虽然名曰小剧场戏剧,没有大制作,没有过度包装,其容量却十分厚重。它是中国戏曲的一次自我“回归”,是对朱买臣休妻的另一种合理诠释。这种探索是可贵的。余青峰为崔氏正名的创作获得了许多观众的认可。这出戏简而精、小而深、古而新,其表演形式十分传统,但内核和现代观念接轨。黄梅戏历史上从此多了一出好戏《玉天仙》。
玉天仙这个角色不易演,因无前例可援,需要大胆的设想和艰巨的创造。年轻的国家一级演员夏圆圆不负重托,挑起大梁。她通过细腻的做功和优美的唱腔,把这个可怜而不幸的女人的心态,放大了给观众看。第一场玉天仙砍了两捆柴,步履蹒跚地走在山道上,见朱买臣只砍了两根,正在路边睡大觉。两人加起来只够换回二两米。有人看他们可怜,送来一根玉米和一块番薯,朱买臣却抢过来吃了。玉天仙唱道:“挨过一天天,忍了二十年。最难忍,他麻木不仁斯文扮,白日做梦青云间。”走投无路,与其饿死,不如分手。朱买臣回答说:“托梦的说了,我今年四十九,明年五十就能做官。”两个人的日子的确是无法再过下去。玉天仙主动提出分手的“叛逆”行动,合乎人之常情。夏圆圆在这场戏中叙说悲苦,边唱边做,细腻动人,表现出她在贫困交加生活面前的无奈,表现出人生走投无路时的苦衷。
但是,玉天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在《汉书》的记载中,这个做出“逼休”之举的女性,在离异后依然暗中接济前夫。第三折“路遇”,她和朱买臣分手一月后,时值寒冬腊月,玉天仙回家祭灶,在路边发现朱买臣饿昏倒地。玉天仙赶紧给他灌了几口酒,救了他的命,朱买臣反而责怪玉天仙是“自作多情”。玉天仙叹息说:“你真是,鞭敲不痛一蚂蚱,雷打不醒一昏鸦。满口文章教化,内里劣根残渣”。玉天仙哀其不幸,留下一篮酒肉饭食而去。
玉天仙在整场戏中的唱做吃重。全剧260句唱词,夏圆圆要唱180句。她的唱一如其名,珠圆玉润,清脆甜美,吐字清晰,唱腔中融入了多种黄梅曲调,韵味醇厚。夏圆圆还注重从人物感情出发,力求达到以情带声,声情并茂,具有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感情激昂处,还唱出了传统黄梅戏中很少出现的高音C,而且毫不费力。在多个不同的场次中,夏圆圆依靠自己绝佳的悟性和舞台感觉,完美地将在中国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故事人物以全新的面貌演绎。在首尔举行的第三届韩国戏剧节,《玉天仙》捧得最佳国际剧目奖。
黄梅戏又有了一位出色传承人。通过这出戏的出色表演,夏圆圆在众多黄梅戏青年才俊之中脱颖而出。尤其可贵的是,71岁的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黄新德在剧中主演朱买臣。“梅花奖”得主王琴等一级演员都在剧中甘当配角。由于这几位名角的衬托,使夏圆圆这朵红花开得更加引人注目。
《玉天仙》的演出充分体现了小剧场戏剧的特色,还原了中国古典戏曲的原汁原味。全场两根麻绳一桌六椅,六个演员、六位伴奏正面呈现的基本样态。四个演员同时扮演多个角色。全剧转换衔接自然流畅,打鼓的、拉胡琴的忽而也充当角色,插进一句对白。剧终玉天仙求死不得,忍辱偷生,使人联想无穷。传统戏曲的实验性尝试令当代观众兴奋不已,黄梅戏又走出了一条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