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道光年间,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分水岭,也是黄梅戏的拐角。
长江咿咿呀呀地唱着古老的歌谣。流经黄梅时突然打了个嗝儿,声音颤抖了下不打紧,却使江水偏离了轨道,黄梅因而有了绵延几十公里的冲击平原,黄梅下乡也因之有了一马平川的肥沃土地。过去,下乡盛产棉花。酷暑过后,棉桃爆裂,朵朵棉花洁白洁白的,走在棉花地里,犹如驾着白云飘在浩浩荡荡的天宫。可是,这样的盛景得看天公脸色。地势低洼的下乡,一到梅雨季节,仿佛天降酵母,肿胀的雨水湖水河水塘水搅成一团,是有名的沼泽之国。假若江水再使劲,如同“江行屋上,民处泊中”,水成了不折不扣的祸害。过去的长江大堤并不固若金汤。江水泛滥,朝廷足够重视,还不至于让受灾民众流离失所。要是泱泱大国呈现杌陧之象,那些民众就沦落为没娘的孩子了。传说中道光帝一生节俭,然而这种美德没有带来国富民安,反倒让外国列强用鸦片捅开了国门,从此,大清帝国成了他们任意蹂躏、宰割的肥肉。屋漏偏逢连夜雨。黄梅在道光年间偏偏灾祸不断,自身难保的朝廷充耳不闻,任由房屋倒塌、良田摧毁的黄梅人自生自灭。
望着浊浪滔天的洪水依然嚣张在风雨中,侥幸活下的人欲哭无泪,眼下除了逃离,似乎别无他法。可是,身无分文到异地他乡凭啥谋生?难道去乞讨?忽然,冥冥之中,一道灵光一闪而过。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盼头,才能再回到熟悉的世世代代生长的故土。戏乡人的特质跳跃出煤油灯粲然的火花,绝望的黄梅人在摇曳的影影绰绰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人们因地取材,折断竹竿、树枝,制作连厢。清脆的连厢敲起来,欢快的黄梅调唱起来,一轮红日冉冉从心底升腾,大家相互整理鬓发,抚平褶皱的衣衫,最后望一眼被洪水吞噬的家园,扶老携幼,含泪散去。
哪怕去乞讨,也要乞讨得不同凡响。
不久,安徽安庆、怀宁等市县的街心边、大树下或是酒楼茶肆,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当地人总会在固定的时辰赶集似的向那里拥去。路过的人看到热闹非凡的场面,驻足,好奇询问。人声应答:来了一群特别的戏班子,那曲好听极了。当地人哪里知道,根本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戏班子,而是一群逃荒人,说是唱戏,不如说是把他们平日里砍柴、打鱼、采茶、拾麦穗、绣荷包的场景展现给他人。那曲调婉转悠扬,听的人只觉身体钻了条虫子爬得周身酥酥的,挠又挠不着,就那么摇头晃脑地抓着心;那词,俏皮幽默,像雪枣糕,入口即化还要回味一番;那表演,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还有那脸蛋,那眼神,那腰肢……安徽人着了迷,被突如其来的人和戏。
戏乡人天然的风流神韵,天生的艺术气质,因苦难而绽放。而生活又给他们注入新的生机养分,于是,一朵艺术奇葩在饥饿、贫穷和泪水中初现雏形。戏乡人唱啊,扭啊,连他们自己都惊讶,越过攒动的人头,天边的云彩真的很像美丽的家乡、火热的过往……莫非,那戏真是田螺姑娘,能带来人间一切美好……
卖艺的逃荒人候鸟似的在黄梅和安徽多地来来返返。黄梅戏唱得闹闹哄哄,黄梅戏的种子撒得纷纷扬扬。
安庆人也没料到,黄梅戏的种子落进他们的土壤,会开出蓬蓬勃勃的花。那花的风头,盖过了黄梅戏的老家。
“叫我唱歌我就唱(呀嗬呀),唱一个小调你听着(呀嗬江,依嗬呀,依吆呀,依哟嗬嗨),唱不周全莫怪女娇娥(嗬啥,依呀嗬啥),家住黄梅里黄山,十年就有九年淹……”这是黄梅人心里的曲,怕洪水夺眶而出,他们一般不轻易唱出口。
初一时我转学到江南的一个小县城。第一天上学,同学问我哪里人,我说是黄梅人,同学的眼睛一亮,问是黄梅戏的那个黄梅吗?学校隔壁化肥厂的露天球场刚刚上映完电影《天仙配》。我点点头,一脸得意。骗人,同学露出鄙夷的神色,黄梅戏在安徽。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我想分辩,支吾半天也没想出一个有说服力的句子,只好涨红了脸假装低头看书。昨晚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我问过父亲,以为当老师的父亲无所不知,结果父亲没有给我答案。
安徽有几位赫赫有名的黄梅戏表演艺术家,把黄梅戏唱得人尽皆知,一举挺进中国五大戏剧剧种,紧接着被誉为中国人年夜饭的“春晚”,几乎每年都给黄梅戏留一席之地。
我不知道黄梅人看屏幕上安徽黄梅戏的心境。我们全家都是生活在外地的黄梅人,电视与戏剧红火的那些年,每当电视上飘起黄梅戏的节目字幕,我便大声唤来母亲,母亲唤来父亲,家人端坐在电视机前,依旧是烂熟于心的剧情与唱腔。那旋律时常于父亲二胡的琴弦上响起,时常于母亲锅碗瓢盆的灶台上响起,可我们依旧竖起耳朵紧紧盯住屏幕。每逢这种时刻,我总有一种错觉——身体里隐藏的那个人,往往描眉画唇、裙衫飘飘地飞了出去,让我觉得画面上的美人是她,也是我。
没留意父母的神情,但隐隐觉得家中空气凝成了固态。出现这种情况,通常是父亲不痛快。可是酷爱黄梅戏的父亲怎么会不痛快呢?每次回老家,不管是县剧团还是草台班子的戏,他都会早早到场,不是轻声跟着哼唱,就是打着节拍,很投入的样子。黄梅戏的经典曲目他都会拉会唱。只有看戏、唱戏、拉二胡的父亲最亲切和善,平时我看见他就像见了军阀恶棍躲得远远的。
父亲脾气暴躁,只要心里不痛快,定会发作出来。在我记忆里,两件事令他态度反常。一件事是我上初中后重文轻理。年年教高三数学的父亲跟校长建议必须要在初中打好基础,否则高考难出佳绩,父亲如愿担任我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让父亲尴尬的是,班上所有人的数学成绩如雨后春笋般往上蹿,只有我不升反降,老师们暗自窃笑。期末考试,数学试题恰遇父亲“辅导”过,我终于拿了回“高分”。那一次,我的总成绩排名年级第一,大红的喜报贴在教室后墙上,直到父亲重新回到高三教室也没摘下来。我好久都没听见父亲在家里讲一句话,自然看电视上的黄梅戏,他也是默不作声,阴沉着脸。
我是中年以后才知道,最深的痛,在心里。
把痛放在心中,几乎是戏乡人最拿手的戏。
尽管那些饱含先人辛酸和悲怆的戏,被邻省邻县唱得红红火火、闹闹哄哄,但黄梅人依然安之如素,按部就班地该干吗干吗,想唱就唱。高兴时,亮一嗓子,不高兴了,吼两声,婚丧嫁娶,请个戏班子,乐呵乐呵。那戏是自家的,如同自来水,要开要关只需动动手指。生活本就是一出戏,唱来唱去到最后,唱戏的和看戏的谁能分得清。
我太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禀赋和秉性。生在戏乡,聪慧灵醒,悟性高,人人皆是天生的艺术家,词曲信手拈来,说唱张嘴即是,装啥像啥,一旦戏服上身,角色立马附身。
有着艺术财富的黄梅人是自信豁达的。对于他们而言,黄梅戏更像是菜肴里的佐料,衣服的花边、月下小酌和节假日慵懒的早晨。当然也有潜心钻研的,如於老四和张二女,就是从黄梅土壤里破壳而出的一枚作物,上世纪50年代得到毛主席的高度赞扬,到80年代又唱进京城,获奖无数。
无论怎样,我们一两枝独秀到底不能同人家的满园春色相比。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如果没有300多年前的连年水灾,今天的黄梅戏会是什么样?
安于一隅,知足常乐,是黄梅人的优点,也是拘泥黄梅人的瓶颈。
第一次去新剧院看戏。
老剧院在20年前夷为平地。它谢幕的那天,我身上隐藏的那个人跌跌撞撞跑去道别,随着那轰隆爆破声和颓败的房子一起化为硝烟。次日,经过堆积如山的废墟时,我想,这里不知掩埋了多少人的旧梦。说也奇怪,那个天仙般的女子再没闯入我的梦里。
远远看见剧院门口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新剧院坐落在修建的黄梅戏大剧院广场内。大广场、人工湖、小径和一圈别墅群,以新剧院为中心,呈涟漪状一圈圈向外扩散。白天,若有大巴和小车把剧院围得水泄不通,必是有重要会议召开,那会儿它是县城的政治中心;夜幕降临,一波波人拥向广场,跳舞、跑步、看露天电影、唱卡拉OK,俨然它又成了县城的娱乐活动中心。夜晚的“中心”,重头戏不在剧院,在四周明亮的灯光、喧嚣的噪声、热气腾腾的人流中,剧院黝黑、沉默、忧戚地矗立着,像董永哭诉的那棵不会开口、无用的、丑陋的“槐荫树”。
槐荫树一开口,便撮合了戏和人的姻缘。连吸入的气体都喜洋洋的,我的血流不得不加速。快步走进剧场,黑压压的后脑勺让我忽地想起小时候——大人们抱着我进剧场,双臂使劲搂着大人的脖子不敢松开,一屋子晃动的人头,我既兴奋又紧张……那时看戏是一件奢侈的事,不仅要坐班车进城,还可以在戏院旁边的古塔食堂享受一碗热乎乎的肉片汤……那是对小孩子至高无上的奖赏,足以使我们兴奋得彻夜无眠。
时过境迁,我有多久没踏入戏院了?如今我几乎天天路过戏院,但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地名或是一栋建筑物而已。偶尔在车上放放黄梅戏的碟,女儿诧异得咋舌,妈真是老了,居然听起了戏。“90后”的女儿,与戏相距甚为遥远。
座位在走廊边。坐定,有人拍我肩膀,扭头,一位中年男人一脸歉意地看着我,要我为其父母让过。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下,一左一右两位老人,仿佛两片蜷曲的落叶。我连忙起身站到走廊边上,直到老人落座,为他们让过的人纷纷坐直身体,我在疑惑中回头一望,中年男人正大踏步往剧场外走去。他只是送父母来看戏的儿子,不是观众。我下意识地向剧场四周一瞥,一声惊呼差点要冲出喉咙,天,我淹没在一片老人海中。
这时,剧场一团漆黑,我仓皇坐下。只见舞台上紧闭的金丝绒大幕缓缓被灯光照亮,红彤彤的,继而,幕布后的舞台被灯光渐次照亮,透过飘曳的红幕布,笼罩在红光中的舞台朦胧神秘,似乎有无尽的风月让人欲罢不能地要撩开碍眼的幕布。须臾,锣鼓铿锵,琴声悠扬,幕布缓缓开启,戏开演了……
是古装戏“陈婴救孤”。情节倒不复杂——幸亏不复杂,我无法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剧情中,又不似小时候心心念念我的天仙女子。我有一种置身在囤积很多旧物的仓库的感觉,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让我窒息,舞台上卖力的表演、如诉似泣的唱腔,一次次把我野马般的思维拉回,可片刻后又脱缰而去……
也许离开家乡太多年,我已算不上一个纯粹的戏乡人了。
剧场一片明亮,掌声打碎了我的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台上演员鱼贯上前谢幕。台下掌声雷动。台上演员望着不肯离去的观众,站在原地含笑鼓掌。台下缓缓起身,缓缓离去时仍不时回头张望。台上台下,仿佛即将永别的恋人。这一幕,从来没有出现在童年的记忆里。我潸然泪下。
离我渐行渐远的黄梅戏哦!还有她渐渐老去的追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