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人作为主体,存在着三种关系:人与人,人与自己,人与世界。“世界”这个词指万事万物,大体又可把它划分为社会与自然。文学写作更多偏重呈现研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那么人与自然这个关系的写作属于什么范畴?到了今天我认为这是文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自然必须借由人的感受来体察。”生活于18、19两个世纪敏于科学和艺术的博物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如是说。
人对自然产生兴趣,产生审美,最后生发感情,最终对生态有所要求,对环境有自觉的保护,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会更加和谐自在。
现代化进程的狂飙让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己的关系都拧巴起来了,我们需要自我救赎,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生命最初的源流,我们走近自然,自然给我们喻示。作家有必要描摹观照自然之大美。
从前,电灯泡被人类广泛运用以前,那种隐秘又宁静的田园村落举目皆是:人类拓荒者的历史遗迹存于乡村建筑的墙上窗棂上瓦顶上,每个安详的早晨与傍晚,炊烟四起。太阳照耀着山岗时,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叽叽虫鸣平添人世生机,雨幕落雪都是闲看的风景;太阳落下的暮归时分,耳畔传来人类深沉的低吟或者高歌,那是把时间拉长把空间无限打开的舒缓,那是梦一般的乡村圣歌。那时,有人生活着的乡村是真的灵魂家园,是人类站起劳作、坐下躺下便可依赖的精神原乡。
2014年夏天,我偶然间用手机拍摄到一只人见人嫌的绿头苍蝇,手机镜头下的它有一双红色复眼,有金属质感的亮蓝身段,透明的双翅,它停歇于一片雨后的美人蕉叶片上,太惊艳了。自此我开始关注虫虫世界。5年来,我用手机拍了几万张虫虫图片。起初我拍虫也不跑远处,周末我总是回到滇池岸边的家里,每天早晨我都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沿着一条入滇河道走到附近渔村里去,到村民的自留地边买刚从地里拔割来的蔬菜。那里成为我最早的拍虫营地。人吃的菜,虫也爱吃。很快我便拍到近百种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心里生出一个芽胚样的东西,我可能会写一本有关虫子的书什么的。此前我读过美国声音生态学家戈登·汉普顿写的书《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汉普顿在那本书里向世界发出警告:大自然的寂静是一种消失最快的资源。他在国家公园的密林深处设定了一平方英寸大的原点,从那里出发,来测量人为的噪声比如天空掠过的飞机留下的声音污染。受他启发,我想,渔村这块南北长及东西长大约各100米的菜地够丰富了,菜地里的虫子我估计不少于200种,书名也可参考一下这本书,10000平方米正好是一公顷,书名可叫——一公顷菜地里的虫子。然而我很快发现渔村的这块菜地即将荒废,卖菜的农妇们说,再过几个月就吃不着这里的菜了,这地里马上要起高楼了。
离我最近的拍虫地没有了,而我已沉迷于虫界不能自拔,若继续拍虫,那当然,我只有走更远的路到山野里去找虫拍了。我的自然观察记录“在野阅微”系列开始持续地在我的自媒体上发布。
这个过程中我采访了中国当下著名的博物学家、北大哲学教授刘华杰,前后一年的采访写作及阅读一些博物学专著的经历,伴随着《看花是种世界观》(注:此书已第二次印刷)的出版,心里那点芽胚也有了雏形。
每次进入野地都看见不知的草木不识的虫子,每次回来查资料或请教都感慨又认识新的物种。一个人一辈子结识一万个人打顶了,但那一万个人仍只是一个物种,一个物种里一万个人只是一万个不同的个体,而每认识一种虫子我都别有心动,我又结识一个新朋友,那是一万个外形和神情不同的物种,这是真的一万个朋友,惟有欢喜。我一直致力于长篇小说的写作,20多年写了6部长篇后,身体已大大不济,我要停下来,我要像耕地一样把自己“撂荒”一下,我把自己业余的大量时间都浪费于荒野拍虫拍野花了。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罗素说: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
我要写一本“与虫书”,而我的虫书绝不写成一本科学的专业论著,给读者正而八经地讲述知识,搞科普。我要拿我人类的两只单眼与虫虫们的复眼对视,我发现我可以与它们沟通。这本书并非仅仅是观察摘要,也不是虫虫的歌颂史赞美诗,我只是想跟我的读者说,我们要跟自然界里的这些小东西玩好一点,然后把人类的所谓理智释放一点点。
沉浸于小微的世界5年,2014至2018年,也是我的视界更开阔的5年。周末节假日我都走进山野,低头幽微处,我发现自己心宽气阔起来,我置身于野,在野阅微。“大块假我以文章”,天地日月山川、草木虫豸,天生有诗意文采,都大方地借了我一点灵气。
时空的格局,我察觉了,我可以跳出框定看世界的。草叶之露洗涤过心和眼的我决定用无垢的言行记录下这种心灵的蛛丝马迹。
野草闲花,自在小虫成为我凝睇的对象,我盯着它们,仿佛是摇身一变成了它们,跟它们对起话来。我与一只表情生动的胡蜂悄语,与一只正在吸食花蜜的弄蝶说,小东西,你是一个不可方物的美少女。带着我的一息脉脉温情,体贴入微,而这些小微的生命成了我的神。我有了针扎进肉的刺激,悟觉这是我反观人世间的并不浅薄但求深邃的思想。
我宁愿人生的行经之处不时有细碎野花般的美好徐徐而来,而不追求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这样我能欣然领受这一只小虫一朵小野花带给我的那份小小的诚意和美好。看见叶尖上的飞虫,我仿佛就成为它,有着小小的心思:远方值得我为它起飞,中途会有补给和停歇。
为拍虫子和野草闲花,我的蹄子踏入真的荒野也终将没入时间的旷野。
在这之后,在我心里,有个遥不可及的榜样,他就是纳博科夫,先是作家,后来是世界级的鳞翅目研究专家。这个身份让他抵达了了不起的疆域。
这世界,原本山川极命草木。现代人感知自然的触觉既已失灵钝化,那就需要唤醒。
步前辈博物学家的后尘,我写我的在野阅微,我要把个人对自然界瓜葛不断的深情与引得我兴趣盎然的世界冶为一炉。
我需要这样,去天与地接在一起的地方,从灰色阴沉的色调里驰向天蓝云白草绿土红的辽阔和敞亮。去呼吸清新干净湿润的草木气息,自我清洁和过滤。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我行其野,就是自己做自己的“牧羊人”,把身心灵当牛当羊放牧在天与地之间。
如今,智能机器人正在很多行当里代替人类工作,而且做得非常好,人类将被闲置一边。话说,当下职场打拼一族无比羡慕有闲人,未来将颠倒过来,袖手不工作的闲人羡慕那少数还在工作的人,因为那时还工作着的人智能机器还替代不了。如是,人类将如何排遣正涌向我们的无穷无尽的虚无感?这个正在到来的时代,文学当然得在场。
评论家谢有顺说:一个作家,在一己之私以外,还要看到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值得关注。旷野是指在自我的尺度之外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天空和大地,人不仅在闺房、密室里生活,他还在地上行走,还要接受天道人心的规约和审问。
人类曾经沾沾自喜于每一次对付自然的胜利,却一直回避漠视自然对我们的报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句话是——到大自然里陶冶我们的情操。写春游秋游的作文时我总爱引上这句话。今天来看,这是一句真理啊,这句话应该持续地广而传播。“陶冶”这个词好理解,那是一种修为行径;情操,情为情感,操为操守,而只是操守还不够,还须上升到最高层次的道德,这才足够准确。
去,去自然的野生环境里,与那些野性的生命共呼吸甚或共命运。
对自然必须克己复礼——这样的微弱之音分贝太低太低。
《诗经》时代村妇都认知的世界我们把它轻意地丢了。
“看大自然的花草树木如何在寂静中生长;看日月星辰如何在寂静中移动……我们需要寂静,以碰触灵魂。”这是特蕾莎修女说的。
我欣然接受大自然的丰厚馈赠。《沙乡年鉴》的作者利奥波德说:抬头看大雁比看电视重要。
《人间食粮》里安德烈·纪德说:“我真想尝试各种生物的生存方式,尝试鱼类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在各种感官的快乐之中,我渴望的是触觉的快乐。”
英国18世纪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曾哀叹:生活在这个“割裂与分离的时代”,一切都四分五裂,人们正在丧失“关联万物的理解力”。
万物皆奇迹!季节更替,草木荣枯,各有生命秩序,无论生与死,皆有尊严和传继。
我将在《与虫在野》这本书的书页上呈现荒野,告诉读者你需要接触自然野地,近距离地观花看虫,这样,方有触碰你灵魂的情感发生。
只要是在野状态,我便快活得如一茎草木风中摇曳,如一只小虫阳光下飞翔或漫步晒翅。
自然与文学嫁接在一起的梦正在实现。阅读自然的这条路径上,人并不多。现在的我更想把这种看见呈现给这个世界。借波拉尼奥的一本书《荒野侦探》之名,我给自己贴了个标签“荒野侦探”,我要在深心的旷野高唱我自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