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梁并不险峻高峭,从城东望去,甚至有点低矮,有点像一把端俨的椅子。山上的树,也都是退耕还林后栽植。树都不高,以山杏为主,但山上有许多鸟儿。山脚的鸟儿以麻雀、椋鸟为主,呼啦啦一群,应季而来,又应季而去。山上的鸟儿则有杜鹃、噪鹛、山雀等。
山雀聒噪,叽叽喳喳,小巧的身子跳跃在树枝上,一刻也不停歇。它们多和娇小的鸦鹊结群,叫声也相近。我仔细观察过它们,柏树密集的叶簇是它们的集体公寓,赶早上山,晃一下柏树,它们就惊慌蹿出,停在近旁的树枝上,歪着花脑袋不停叽喳,仿佛抱怨,仿佛责骂,但不一会儿,它们就忘了惊吓,小巧的身子又悬在纤枝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看到这种活泼的鸟儿,我就会想起父亲。父亲爱鸟,尤其爱玉鸟。玉鸟和山雀体型相似,只是玉鸟的叫声很好听,银铃般的,一串连着一串,串串婉转。有一年,我从鸟市买来一只黄玉,叫声优美,听爱鸟的老人说,这是一只罕见的“十六转”,也就是它一口气能叫16种不同的声音,声声相扣,串串相连,父亲甚是珍爱。可是在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春节,父亲提着鸟笼去遛弯,不知啥时让野猫叼了去。父亲看着空空的笼子,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为了安慰父亲,正月十五没过,我就赶往兰州,给他一次买了6只不同颜色的玉鸟,挂满了乡下院子的屋檐,可是,不管新买的鸟儿如何卖力歌唱,父亲总觉不及前一个。也就是那样一只玉鸟,好像成了一个宿命的征兆,那一年,父亲猝然离开了我们,我给他买的鸟儿,也成了他留给我们的一种会唱歌的伤痛。
噪鹛警觉,胆小,大多游窜于树丛里,听得见声音,但是难窥其形。这种成双成对的鸟儿,或橙色,或绿色,或满身斑点,体型要比山雀大很多。因其鸣叫声优美,爱鸟的人都叫它“土画眉”。这种鸟勤快,起早,发情的季节歌声嘹亮而圆润,有时,我撮嘴为喙,嘘叫几声,它们就全然不辨真假,遥相呼应,一时间,山坡成了赛歌场,疏林成了征婚所,人鸟互唤,此起彼伏,我也就忘了自己是人是鸟。因为山脚下有学校,我曾听到过一只噪鹛,每天清晨,站在树枝上,学着学生喊操“一二一——一二一——”静静的山林里,听来让人莞尔。
杜鹃是一种苦情的鸟儿,平时不发声,一到4月末,它就开始鸣叫。它的叫声急促,悠远,焦灼,一声接着一声,当地人对它的叫声解读为“旋黄旋割,白雨白河”,这多是因了杜鹃叫时,麦子快要成熟,人们借鸟叫督促收割。记得我的舅爷给我说过,有一年他去兰州学习,忽然听到杜鹃鸣叫,他的心头就像着火了一样,眼前呈现的全是麦浪翻滚的景象。于是,他断然放弃学习,放弃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坐上了回家的班车。而杜鹃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于舅爷。那年母亲病时,正是麦子快要成熟,我在乡下陪伺母亲,故乡的田野上杜鹃整日整夜在叫,分秒不停。它的叫声不仅让人心口发紧,更是让人心头滴血。我真怀疑,是那苦情的鸟儿叫走了我的母亲。所以,当我坐在西山梁上,听杜鹃在天地之间一声接一声啼叫,仿若是在听妈妈哭唤,我的心就一次次流泪,一次次滴血,在它的叫声中,我写下了《五月的谣曲》:五月的一座花园/花香做了棺板//回家的路上,心有不甘/月光里漂着,一只杜鹃//前半夜叫唤,肝肠寸断/后半夜叫唤,血泪熬干/……
山顶上的鸟儿并不多,尽管也有金翅雀、大山雀、噪鹛,但最让人入迷的却是噪鹃的叫声。噪鹃也属杜鹃的一种,但它的叫声好像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当地百姓凭着它的叫声,给了它一个诗意的名字:李贵阳。无疑,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无疑,这也是一个任人生发想象的名字。每次坐在山顶上,沐着山风,放眼无尽的波峰浪谷云卷云舒,听着一声接一声的“李贵阳——李贵阳——”我真觉得这尘世上有一个人叫“李贵阳”,她不仅行走在这空寂的山路上,也行走在每一个孤独者的内心。李贵阳,李贵阳,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李贵阳”是山鸟中最警觉的一种,常常隐身茂密的树冠,很难看到,但它的声音在这天地之间飘荡着,好像一柄悬锤,敲打着人心。
西山梁还有很多鸟儿,有许多我都叫不上名字,它们和山坡上应时盛开的山花一样,用自己独特的声音,歌唱着这个世界,它们都如我的故知,和我相守在寂寥的岁月中,相守在浓浓的情意里。我常常想,有一天,如果生命走到了尽头,我情愿在这满山的鸟声中慢慢闭上眼睛,让我交织了太多人世牵挂的心也化作一只鸟儿,不停地鸣叫在苍莽的山林间,那将是多么让人向往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