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的最新长篇小说《眺望》以鲜活生动的细节,讲述了一位农村姑娘在城市打拼的故事,通过主人公汤小兰的心路历程独到地呈现出当下中国的日常生活经验。《眺望》的故事架构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它延续了多年来流行的“底层叙事”模式。但细读下来,我发现小说其实在勇敢地挑战读者的阅读期待,并跳出一个作家的“惯性写作”,给予一种寓神奇于平凡、融理性于世俗的审美感受。
在王大进擅长的城乡叙事领域,《眺望》可视为作家从欲望之路到理性之旅的转型之作。这里说的欲望和理性,并非针对作家笔下人物形象的性格特点或心理结构,而更多地指向小说塑造人物的美学视野以及作家深潜于社会与生活之中的思想深度。《天津文学》2018年第11期刊发了汪政题为《王大进的中年变法》的文章,就敏锐地注意到王大进新近创作的明显转型:“不再宏大叙事,不再向往主流,而是回归到日常生活,回归到平民,回归到朴实的话语。”当然,回归到日常和平民背后所充满的理性审美维度是更值得我们关注的话题。
从当代文学史的角度看,2000年王大进发表的《欲望之路》带有鲜明的时代性和文学潮头的色彩。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至新世纪初的一段时间内,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世纪之交比较剧烈的转型期,当时影响巨大的小说创作中,比例最大的是历史题材,包括现代史与改革开放前的当代史题材。以欲望叙事为核心来把握变动不居的现实生活的标志性长篇创作尚不多见,格非的《欲望的旗帜》与王大进的《欲望之路》是其中的佼佼者。前者取材于迷惘的知识分子生活,后者则聚焦于贫寒的农家子弟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后如何在城市拼命往上爬的典型轨迹。
改革开放以来,土地现代化与人的现代性的矛盾始终是直面现实的长篇小说避无可避的问题,也是检验现实主义创作回应思想挑战的审美能力的重要依据。一方面,这种矛盾随着时空的推进会表现得更加深微复杂,甚至多变和不可捉摸;而另一方面,作家的生活体验和审美认知也需要不断地调整和深化,方可追逐社会表相与生活本身蕴含的深层逻辑的嬗变动向。应该说,从走出《欲望之路》到写出《眺望》,经过近20年的观察思考和审美历练,王大进对于人性与土地、社会与文学的关系都有了极深刻的认识上的变化,敏感而理性的强大审美张力灌注于《眺望》的字里行间。
如果说《欲望之路》生动而典型地展现了主人公如何走上欲望之路,又如何失败和走上不能重返人性本真状态的不归之路,揭示了人性异化的重要命题;那么《眺望》则理性地塑造了一个既具有传统美德,又勇于追求梦想和自我实现精神的当代女性形象。与邓一群表现出的欲望膨胀、灵魂扭曲、人格沦丧不同,汤小兰尽管也备尝成功与挫折、艰辛与无奈,但她始终保持了人格的完整。汤小兰高考失利,原因竟然是被人冒名顶替。这一打击并未打消她追求未来生活的理想,即使在知晓被人顶替的惊人内幕后,也不认同周美爱嫂子“一穷心就狠”的逻辑,并未丧失生活的信心。汤小兰进城打工后,先后结识程蕊蕊、公司经理郎宇光和区长杜江民等,在无业、做小工与当白领间几经沉浮。她洁身自好,勇于追求,几经挫折,矢志不渝,坚守纯真的爱情和价值底线。
作家借村里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的话说,汤小兰“这孩子有一颗玲珑心”。从中似乎可见作家对笔下主人公不无偏爱的成分,但作家并未一味地强化汤小兰人性闪光的色彩和气质,也写到了她性格中逆来顺受、软弱懵懂的一面。这使人物形象塑造得更为独特而丰满,有着更深刻的现实根据,也更符合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
《眺望》的理性魅力还表现在它的故事叙述既破除了底层文学流行的审美模式,也远离了城乡对立的思维方式,以回归日常、扎根生活的审美理性,表现出更为深广的现实主义思想内涵。小说没有将人性的复杂和变异简单地归结为城市化进程的必然结果,土地现代化给汤小兰的打击和机遇、幸运是并存的。在欲望的萌发与理性的觉醒之间,汤小兰表现出极为坚韧和底气十足的一面。这说明小说通过汤小兰的成功塑造也深刻显示出,在改革进入深水区的当下,人的现代性正在缓慢地建立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