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午后，站在德黑兰机场的出口时我有些恍惚，几秒钟后才确定已站在伊朗的土地上。我向往这个国度，却从未想过能有机会来到这里。

许多年前，儿童电影《小鞋子》让我从一个视角了解到伊朗的日常生活，更为故事中的深情所打动。这个故事呈现出来的世界一点都不陌生，相反还能引起我的共鸣。故事中的人，男孩、女孩、父亲，无一不质朴、真挚，我从中感受了朴素的力量。这一切都增加了我对伊朗的好感，假如我遇见故事中的人，我会非常愿意跟他成为朋友。来德黑兰之前，听说这里的地毯非常有名，我想到《一千零一夜》中发生在萨桑的飞毯的故事，而古国萨桑就在现在的伊朗境内。我喜欢这个故事的想象力，它把人类飞行的工具设想成一条毯子，这肯定比西方的飞天扫帚舒适得多。我从小就试过，骑扫帚硌屁股。相比之下，美国的飞天沙发也是完败，飞毯当然比沙发更舒服，它既可以坐，还可以躺。与我们的飞天筋斗云和七彩祥云相比，飞毯更踏实、更稳定，给恐高的人们更多的安全感。这种注重舒适度的“伊朗想象”无疑也增加了我的向往。

一

第二天，站在人山人海的书展现场，我确信自己是走进了书的国度。这一个有故事的国度，也是一个适合讲故事的国度。我踏着飞毯在书的国度飞行，《小鞋子》中阿里一样的笑脸迎面而来，我被浓烈的善意融化了。

伊朗德黑兰国际书展是中东地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书展。自1988年开始举办以来，该书展每年的5月份在德黑兰举办，目前已经成功举办了31届，平均每年都有来自60多个国家的2500多家国内出版商和600家国际出版商参加。第32届德黑兰书展在霍梅尼大清真寺隆重举办，中国是今年德黑兰书展的主宾国，以“阅读中国”为主题，展区内设计以红色为底，采用以中国汉字为主形象的“中国印”作为主宾国活动标识，通过汉字自由灵动的变化，不仅展现悠久的中国文化，还展现出当代中国开放创新、充满活力的新面貌。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五洲传播出版社、中译出版社、商务印书馆、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接力出版社、天天出版社等机构共计举办20余场新书发布、版权签约等活动，我与曹文轩、赵丽宏、熊亮、麦加、徐则臣等作家携波斯语作品亮相书展，展现了中国创作和出版的风貌，推动了与伊朗等中东国家的文化交流。我也参加了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策划、主办的波斯语作品首发、波斯语作品签售、中伊作家交流、读者见面会、中国书架揭幕等活动，在现场讲述我笔下的“中国故事”，增加了我与伊朗作家、出版社和读者的相互理解。书展期间，我还与张明舟、白冰、孙柱、张晓楠等师友交流了海外版权和文学创作的话题。

“中国故事”系列图书波斯语版签约暨中伊出版新合作启动仪式上，作为第一批波斯语出版成果，《河对岸》《风吹到乌镇累了》《假话城堡》《梅雨怪》《蜘蛛先生的葬礼》《那只打呼噜的狮子》等10部作品隆重首发。在中伊嘉宾的共同见证下，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副总经理林丽颖、丹尼什·奈格出版社和尼格出版社的社长共同为第一批波斯语新书揭幕，曹文轩、薛涛、熊亮、赵丽宏先后致词，畅谈作品中的“中国故事”。

我结合近年的创作，谈了对“中国故事”的理解。无论《九月的冰河》《形影不离》《孤单的少校》，还是新作《砂粒与星尘》，我笔下的“中国故事”从来没有抽象的概念，更没有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它其实就是我爷爷的故事、我女儿的故事、我自己的故事，也可以是家门口那条河、东坡那片林的故事，它们都是我个人的风云录和心灵史。一句话，我很“小气”，只是贡献了我的“个体经验”。可是谁又能说它不是“中国故事”呢？这次在伊朗出版的《河对岸》写的也不是“大事”，只是一头老熊和一头小熊的故事。故事结尾，小熊去了河对岸，在故事中消失了，谁都说不清它去了哪里。老熊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我能给出答案了。它先去了莫斯科，把它的故事带给了俄罗斯的读者。它还去了老挝。中图总公司还准备送它去欧洲几个国家。现在，它来到伊朗。它自己来了不算，还把写故事的我带到了德黑兰。我期待伊朗的读者喜欢它。

这套作品的波斯语版本能够在书展集体亮相，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与伊朗外事和出版机构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为中国儿童文学走进中东地区搭建了一座桥梁。通过一座座这样的桥梁，中国文学的身影正在走向世界，中国作家的脚步也随之走出国门。

新书发布结束，丹尼什·奈格出版社在展区举办了“曹文轩《风吹到乌镇累了》波斯语作品签售会”和“薛涛《河对岸》波斯语作品签售会”。我和曹文轩老师在签售现场为伊朗读者签名，并合影留念。有了现在的波斯语译本，伊朗读者就能走进曹文轩笔下的“江南水乡”和我笔下的“东北冰河”。当他们走进《奇怪的团子》《咪子的家》《快乐的小蜡笔》《狼来了，人来了》《住在树上的猫》的世界，他们读到的是不同滋味的“中国故事”，一定因此了解并爱上生动多姿的中国。

二

讲故事不是一场独角戏。中伊两国作家的深度对话，作家与译者、版权人的默契交流，作家与读者的热情互动，让我们的故事更好听。

4月24日下午，“中伊作家交流座谈会”在德黑兰大学外国语言文学院成功举办。这项活动是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精心策划的一场高端文学对话。我与曹文轩、赵丽宏、麦家、徐则臣、郝麦特、孟娜、赛义德·哈桑等作家、汉学家就“中国文学的世界倒影”、“语言价值的觉醒”两个主题进行深度对话，并与该院师生共话中伊文化交流。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进出口管理局局长赵海云、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副总经理林丽颖出席交流会并致词。德黑兰大学外国语言文学院数十名师生参加了对话会，并现场互动。

座谈会上，80岁高龄的苏图德老先生委托阿拉梅·塔巴塔巴伊大学中文系主任孟娜朗诵了他献给3位中国老朋友的诗歌，其中几句的大意是：尽管我已两鬓斑白，双手颤抖，仍不由得想起美好的青春时光。善良是我们心灵的标记，真诚是我们友谊的记忆。丹尼什·奈格出版社社长默罕默德·雷扎·哈塔米介绍，伊朗有一位诗人对中国绘画艺术表示了敬意，他在诗中写到：“如果你要看到情人的面貌，就要去找中国画家，他会给你描绘得清楚。”德黑兰大学外国语言文学院院长阿里雷扎·威利普尔说，“文学诠释的是历史，也是心灵和智慧的表达。”

曹文轩用阿尔卑斯山发现的冰人“奥兹”的故事进一步阐述了文化交流的重要，“‘奥兹’身上不同材质的穿戴和工具显然是从其他人手中交换而来的，可以说人类文明就是从交换开始的。用小麦换玉米，我没有小麦了，这是物质的交换。而把我的思想给你的时候，我的思想还在，这就是精神的交流。赵丽宏和孟娜分别用中文和波斯文朗诵了赵丽宏的《我的影子》，诗的音符在会议室中跳跃，两国文学实现了生动的交流与碰撞。

我没有读过像德黑兰大学这样的好大学，像“语言价值的觉醒”这个话题对我来说有些力不从心。不过我读过另外一所最好的大学，那就是童年。我相信没有人会反对这个说法。因此，谈这个话题时我就要求助一个童年伙伴。这个伙伴有一个特别朴素的名字，叫庞德贵。他是一个语言能力发育迟缓的孩子，我至今记得他在语文课上读过的一个词。当时老师领读“蓝天白云”这个词，在庞德贵口中却被读成另外一个词：蓝天白羊。当时老师和我们都替他着急，恰巧窗外的天空有白云飘过，一朵朵变成羊的模样，简直就是庞大的羊群。我们都惊呆了，转头盯着庞德贵——他好像无意中说对了一件事。现在看来，“蓝天白云”不是文学语言，“蓝天白羊”才是。在语言遇见阻力造出“蓝天白羊”这个词的时候，文学语言便诞生了。一直以来，我都是语言方面的弱者。汉字这种方方正正的符号常常将我逼入困境，让我绝望甚至放弃，可是这种文字分秒之间又将我带进神秘与神奇的境地，让我在夹缝中看到绽放的奇迹。于是，我就在这夹缝中舞蹈，在摆脱绝望的路上狂欢。我的作品就这样一部一部地写出来了，这真是一件悲欣交集的“大事”。

第二天晚上，“璀璨童心：中伊儿童故事会”在德黑兰书城举办，中伊两国作家、读者继续深度交流。赵丽宏现场朗诵了波斯文诗集中描写音乐的句子，以此回应伊朗诗人的音乐情怀。曹文轩在现场观看了伊朗小读者表演的《羽毛》木偶戏，它们的表演惟妙惟肖，非常生动再现了这部作品的故事。

中国儿童文学“走出去”离不开高质量的翻译和充满意趣的插画，中国文学走出去，也离不开高质量的翻译和版权机构的成功策划。在活动现场，我见到了《河对岸》的波斯语译者梅尔蒂先生。他是一位热情开朗的人，我们一起解答读者提问，比如这部作品的抒情色彩和思想深度问题，创作背景的问题加深了伊朗读者对这部作品的理解。我和梅尔蒂先生共同在波斯语《河对岸》书上签名，把这个签名版送给现场读者和中方版权人刘怡。《河对岸》和其他作品的波斯语版能在书展期间出版，刘怡和她所在的海外业务中心倾注了很多心血，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脚步离不开他们的大力推动。伊朗译者和读者也关心我新作的出版，我把一个喜讯告诉他们：我另外两部长篇小说《小城池》和《围墙里的小柯》在书展前夕已经签下波斯语出版协议，他们有望读到这两部波斯语新作。

此外我还在现场展示了最新作品《砂粒与星尘》的精美插图，向伊朗读者介绍这部作品中的少年与鹰、鹰与鹅的故事，引起现场读者的共鸣。现场的一位伊朗学者认为近年的中国儿童图书重视插图，通过插图阐释书中故事，让故事更容易走进读者的内心深处，这个做法非常值得推崇。

三

伊朗是爱书的国度，“中国故事”在这里确实有深厚的土壤。

近年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具体承办、推动的“中国书架”项目正在成为中国故事走向世界的大舞台，如今已在古巴、泰国、南非和白俄罗斯、加拿大、德国等国落地。德黑兰书展期间，“中国书架”正式落户德黑兰莎法赫书店，并举办了剪彩揭牌仪式。中宣部进出口管理局局长蒋茂凝、中国驻伊朗大使馆公使衔参赞徐炜、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党委书记聂静、副总经理林丽颖、作家代表曹文轩、麦家、徐则臣、赵丽宏、薛涛以及伊朗文化、出版、翻译界人士纳德·阿迪阿尼、古拉姆瑞扎·纽埃、贾瓦德等参加了活动。仪式由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海外业务中心主任雷建华主持，中伊两国嘉宾纷纷致词，祝愿“中国书架”在德黑兰开鲜花、结硕果。

伊朗在历史上即注重在国家和民间多个层面推广阅读、与各国交流，在讲好“伊朗故事”这方面也有成功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这次德黑兰国家书展，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主席张明舟受邀参加了多场版权推介活动。书展期间，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伊朗分会还邀请张明舟到访并指导工作。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伊朗分会成立于1964年，是亚洲地区在日本后第二个成立国家分会的国家，也是最早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亚洲国家（画家法尔希德·马斯哈里于1974年获奖），最早有人出任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的亚洲国家（佐拉·甘尼于2008年当选）。在伊朗经济受到重创的今天，伊朗分会秘书处拥有独立的办公场所，分儿童文学与儿童百科全书两个部门，此外还有另一处少儿图书馆。该会有22名专职人员，还有大批的志愿者义务承担了大量的工作。伊朗分会在本国儿童文学创作、出版、教学、研究领域非常有凝聚力，注册会员达700多人，有多位骨干成员从生活优越的欧美回到伊朗加入分会，为国家的儿童事业效力。他们每年还评选优秀童书奖、推出荐书目录。此外，他们编写了多卷本伊朗儿童文学史和18卷儿童百科全书。这些举措都在伊朗产生很大影响，深受读者欢迎。

四

纯真的童心是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它常常深藏，却能时时散发出动人的光辉。伊朗的故事中间总是有动人的笑脸和荡涤心田的笑声。

在德黑兰的大街上，随处可见孩子的笑脸，他们不停地朝我发出热烈的欢呼。有一天，一群少年朝我迎面走来，一个男孩突然朝我伸出手臂。我下意识地闪开，因为前不久在意大利我不得不时刻提防小偷。同行的翻译赶紧告诉我，那个男孩是要跟我握手。我赶紧转回身呼喊他们，并朝他们挥手。那群少年也转回头朝我欢呼，那个被我误解的男孩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我心中的愧疚一扫而光了。

我坐在大清真寺外的一块草地上发呆，一个老者静静地走到面前送给我一枚纸贴。纸贴上印着一首诗歌，后来我拿给翻译看，翻译看不懂花体字，捧着纸贴正为难，一个伊朗中年人热情凑过来，为我们解释这诗的含义。

你是一个温和的人

你将获得幸福，还有美好的前程

你将实现所有的梦想。

我被一个老者祝福了，我被一首诗歌祝福了。我感觉被伊朗祝福了。当天晚上，我与同伴分开各自登机。走到登机口时，我大吃一惊——登机牌不见了。我赶紧在附近的座位仔细寻找，无果。机场服务员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没慌，心中念念有词：不慌不慌，我是刚刚被祝福的人，我将有美好的前程，我将实现所有梦想，这自然应该包括登机牌失而复得的梦想。我正默默念叨着，一个伊朗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登机口，把一个登机牌送到服务员的手上。我的登机牌就这样回来了。

是的，我被伊朗祝福过。

现在，我也要这样祝福伊朗——

你如此温和。

你将获得幸福，还有美好的前程。

你将实现所有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