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评论

空间、传奇与世道人心

□邵 部 孟繁华

南飞雁是“80后”小说家,已出版多部长篇小说。尤其是他的中篇小说《红酒》《天蝎》《暧昧》等,在读者和批评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南飞雁对当下世情世风的深刻了解,使他的小说在“80后”作家中独树一帜。新作《省府前街》如其书名所示,是一部关于空间的小说。然而,空间只有在时间的流动、人事的更迭中才会显出意义。《省府前街》写空间,意图还是写历史、写人心。

这是一条老街的历史命运。治乱废兴、儿女情长,风流人物或芸芸众生不过是老街的匆匆过客。他们的登场和谢幕,在一个长时段的时间范畴里,也仅是须臾之间的事情。惟有省府前街得以超出政治与个人的短周期生命,以其不移不变,沉淀为后人观照历史的参照。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不再是历史的遗迹,而恰恰是历史的肉身,于是也就有了被后来人重返的可能性。

《省府前街》的主要人物沈奕雯是民国时期的豪门大小姐,性格上兼有刁蛮骄纵与任情任性。父亲沈徵茹是做派亦新亦旧的民国官绅,时为豫省农商银行总行行长,手握一省财权。沈徵茹身居要职,膝下又只有一女,奕雯的火爆性格便不难想象了。沈徵茹续娶冯氏入门这天,奕雯在婚宴现场一枪削去继母的一个耳垂。这一枪是这段民国故事的序曲,也奠定了全篇的传奇基调。

所谓传奇,事件之奇只是表象,真正的“奇”,奇在人物,奇在人心。冯氏临危不乱,一派大家主妇的风范。但是新妇入门,逢此一劫,老沈势必要给她个说法。宾客尽去,二人独处,老沈发狠要把事情调查清楚。冯氏明白老沈的虚张声势,加上自己出身低微,又是外室扶正,不便也不能端出正牌夫人的架势。最好的应对,便是配合着老沈把戏演完。于是,一个作势大义灭亲,一个偏偏息事宁人,二人一唱一和,搀扶着下了台阶。两人的微妙心理,被南飞雁写得一波三折。一件事,说着说着变成了另一件事,这有点他的河南前辈作家刘震云的味道。写起豪门显贵的生活和心理来,又带点古典世情小说的影子。这两种趣味在南飞雁的笔下融在一起,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省府前街》以沈奕雯为结构中心,从婚宴上的枪击案一直讲到进入新中国后迁离省府前街,也可以说写的是一个民国女子的成长史。出场的一众人物围绕着她展开:恋人赵贻海是亦正亦邪处处留情的国民党将领,闺蜜静姝是温婉娴淑隐藏身份的共产党员,仆人王妈言语爽辣一心护主,解放后沈家的三位房客性格各异却同时爱慕着沈奕雯……《省府前街》将其通俗性的一面转化为小说的可读性,同时也有意向历史的纵深处掘进。赵贻海困于危城,感喟“人在乱世,命如蝼蚁,江山兴亡成毁,浮云白衣苍狗,全在瞬间起,瞬间灭,根本没有道理可言”,直指历史洪流中个人的渺小和命运的无常。尤让我掩卷思之不绝的,是奕雯与静姝回迁省府前街途中,穿行于黄泛区的情景。

抗战胜利,省府回迁开封。省府机关、公务人员、档案、辎重、设备这些维持国家机器运转的必要零件自然是回迁的重点。南飞雁却舍此而将视点偏移于另外一个社会群体:家眷。他关心的是一群家眷的回家故事。她们路线曲折,南下辗转西峡、南召、鲁山三县,从漯河上火车,走平汉铁路到郑县,再转陇海铁路到开封。“从漯河到郑县,火车经过临颍、鄢陵境内,即是黄泛区了。自民国27年花园口决堤,这里便是一片泽国,平汉铁路在黄泛区一段,铁轨无处可架,只能从水底支起木墩,连成一片,再将铁轨搭在木墩之上,哪里活络不稳当了,再添新木墩支上,跟缝补旧衣服相似。故而车速极慢,摇摇晃晃,从车厢里朝外看,白花花的都是水面,火车就在水面上行驶。”

这一列涉水而来的凯旋火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走进历史细节的物象。在处理抗战题材的文学创作中,惨烈的战争场面、艰难的敌后生活、捐躯赴国难的民族英雄、潜伏敌后的地下工作者或是欢呼胜利的平民百姓,无不被大历史叙述深耕细作,又被小历史叙述查缺补漏。南飞雁却通过“黄泛区上的火车”抵达了一遍遍扫描之后仍不为我们察觉的历史角落。花园口决堤事件是一段至今仍令人难以忘怀的民族痛史。当年有多少决绝和残酷,就对应着多少的无奈、屈辱和悲剧。它关联着黄河的改道、归故以及那场生死存亡的民族战争,是支撑这列火车行进在水面上的历史能量。这列火车载着回家的家眷,摇摇晃晃,缓缓前行,艰难地缝合起这道民族的伤口。

历史的真实其实便是细节的真实。可以说,这列火车的真实性绝不亚于部队编制、布防、战事起止,甚至是手枪的型号、子弹的口径——南飞雁为此颇下了一番功夫。后者是文学仿真术的必要手段,这列涉水朝我们驶来的火车却可以赋予历史以温度和质地。它寄寓了作家对黄泛区的感情,也可以看出作家对这段国族史的体悟。

省府前街为离散聚合的故事提供了空间坐标,黄河也部分地承担着这种功能。讲河南离不开黄河,讲黄河则离不开理水。防汛、决口、改道、归故、修堤筑坝,这样的过程不知道在河南有过多少次循环往复。对于河南作家来讲,黄河或许是沉淀在创作心理中的情结吧。《省府前街》辟出“伏汛”一节,专门书写了新中国成立前夕1949年7月的一次黄河险情。南飞雁显然对黄河防汛做过一番田野调查。小说中的防汛术语和知识应接不暇,南飞雁却信手拈来,运用得流畅自然。其间还用河工的“行话”组织人物对白,这种简练准确、当行本色的对话有种陌生化语言的诗意,固然艰涩,不易理解,读起来却格外畅快。这部分文字节奏紧张,空间小而密度大,仿佛字字见出血肉。与前文对黄泛区的描写对照,隐隐见出新中国的气象和蓬勃的时代精神。作品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完成了对重大主题的文学书写。

1954年10月29日,河南省政府离汴迁郑,沈奕雯带着她的传奇故事告别了省府前街。然而,省府前街却一直静静地横在那里,记载过去,吸纳现在,等待着后来人在一次次偶然中进入和续写它的历史。

2019-05-22 □邵 部 孟繁华 1 1 文艺报 content49666.html 1 空间、传奇与世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