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天鹅之恋》(文摘)

□王 伶

王幸运踏上“天鹅号”旅游列车的时候,这座城市还沉睡在黑夜中。

黑夜像罪恶一样浓,

罪恶像黑夜一样黑。

王幸运坐在窗前,望着城市边缘的苍茫之色,想起中学时读到的两句诗。谁写的,记不清了。他惊讶,黑夜怎么会与罪恶有关呢?现在似有所悟,那些噩梦总是出没于黑夜,那些凶手总是在夜幕的遮掩下杀人,那些赌徒嫖客总是在夜间厮杀作乐,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在王幸运的前半生中,黑夜一直像个巨大的漩涡在等待他的坠入。因为惧怕黑夜,王幸运选择了一种拒绝的态度——失眠。只是这惟一可抵挡的武器随着时光的推移,正日益失去威力,变得毫无意义。

失眠久了,王幸运就觉得失眠不如长眠。

布拉克苏草原自然是个好去处。那儿是天鹅的故乡,也是他的故乡,他的可怜的母亲埋在那儿,两个残疾哥哥也还在那里生活。王幸运打算最后再看一眼故土和两个哥哥,给一笔钱,就此了断。出门前他仓惶又从容,身上有一张信用卡,号码箱里有一套西装。此外,还有一件秘密武器藏在皮鞋底层,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跟随他很多年了。

列车到达白天鹅度假村是黄昏。

草原的八月有了凉意,天空格外高远,透出浅浅的冰蓝。地上的草不那么嫩了,苍绿,绿得有深度;各色野花经过一个夏季的努力绽放,姿态上也有了懈的意思,这很像表演了很久的一位美人,终于疲惫,厌倦,要匆匆离去。三五只天鹅走来走去,很寂寞,沿着蜿蜒的河道长吟,却不肯放下架子,与麻雀为伍;芦花飘啊飘,追逐着阳光下苍白的影子,像梦游者不知要去哪里。

寂寞,使草原呈现伤怀之美,典雅之美,亘古不变的永恒之美。初秋的草原,不那么年轻的草原,最是落寞的人独自漫游的地方。秋天,一切都像成熟的种子那样落下沉甸甸的无声的句号。秋天之后是冬天,那些没有收获的衰老的生命该为自己掘墓了。王幸运看到这番景象时,目光有些潮润,心里是久久的依恋。其实那轻生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因为憎恨这个世界而离去,相反却是对这个世界爱得过深——他们无力从自己绝望的爱中摆脱出来,更无法叫自己不再迷途,所以只好了断。

王幸运来到服务总台。他想包一个豪华套间,明天把哥哥们接来,小聚一番,再作告别。人生本该如此,过去他把它看得神圣了,一直持小心翼翼、认真负责的态度。他从不穿超过百元的衣服,出门开会考察也都住的是便宜招待所,吃饭只要有馒头咸菜白开水就行了。他真是个苦出身的人,一摆排场就痛不欲生——当然除却请女名人吃饭。

总台的小姐穿着雪白的套裙,笑得不冷不热,看上去比天鹅还要尊贵。但细看就知道是小地方的女孩,妆有些艳俗。女孩操着地方普通话对王幸运说:“这位大哥,这可不是乡下,那靠湖的‘天鹅居’一晚上啥价钱你知道不?”王幸运扶了一下银边眼镜,说:“开。”女孩不动,打量他。女孩看着王幸运的脸时,其实视线已悄悄溜到他背上,这个男人咋看咋不对劲。女孩忍不住笑了,说:“大哥,你等等。”说完走开了。不一会儿,经理来了。红脸膛子的哈萨克族经理伸出毛茸茸的大手,要王幸运的身份证,问他做啥工作。王幸运说自己是美容医生,经理的小胡子便翘起了幽默的笑,顺手拍了一把他的背,说:“兄弟,你这一疙瘩,装的是金子吧?”王幸运并不介意人家的一针见血,他把牡丹卡在大理石台面上那么一拍,眼睛看着一边说:“就要‘天鹅居’。”

有一句话叫作: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如今这世界奇妙就奇妙在,坏人比好人富,丑角比漂亮人吃香。经理从王幸运不屑的目光里感觉到他的不同寻常,于是毛手一挥:“开房!”

王幸运就住进了“天鹅居”。

坐了一夜火车,王幸运要先冲个澡,再去吃饭。经过雾气腾腾的大镜子时,他站住了。据说出浴的男女都有展览自己身体的欲求,的确,如果有雅兴,让自己或别人欣赏一下美妙的裸体不失为一件乐事。作为美容医生,王幸运觉得人一辈子无时无刻不在遮掩自己,这其实很不合乎人性,即便你穿戴了最华美的衣饰,体现着人类至高的文明方式。遗憾的是,王幸运这辈子恐怕永远也不能像那些体格健美的男人那样,在沙滩在泳池在各种竞技场以及床上,随心所欲地向世界向女人展示美,证明美了。此刻他站在这里,站在华丽的“天鹅居”,让视线一点点游过他的身体,觉得自己一丝不挂、暴露无遗的做法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王幸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关照过自己了,他意外地发现他的脊背又弯曲了一些,摸上去很硬,脖子缩着,呆头呆脑;小腹也难看地撑出一面皮鼓,一拍“嘭嘭”有声。两只眼睛混浊无光,耷拉的嘴角显出木讷的表情。这就是30多年前那个一心想当演员的英俊少年吗?王幸运真想大哭一场,可是眼睛干干的、涩涩的,连泪水都流不出来了。最后,王幸运向大镜子投以自嘲的苦笑。

即使在今天,如果单从王幸运的某些部位看,我们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与我们这个国度所推崇的那一类美男比较接近——国字脸型宽脑瓜,浓眉大眼白皮肤。他的肩又宽又直,天生一副为女人哭泣时准备的男子汉的肩;他胳膊腿修长健美,动作起来协调有力;一双手就不用说了,那是钢琴家的手,不粗不细,匀称有致,富有弹性。难得的是,他的头发不用烫,自然地在额上翻着优美的波浪。除此,他还具备小白脸们所不具备的一些优点,比如他表情庄重,微笑时皱纹分布合理;略微近视,配上高档的银边眼镜,甚至有几分风流;声音低沉沙哑,沙哑得恰到好处,充满磁性。用那些刻薄的女名人的话说吧,这么英俊又优秀的男人,大多数女人活了一辈子,也未必碰得着;碰着了也晚了,比如她们。所以说,那个叫卡佳的俄罗斯娘儿们能嫁给王幸运,是三生有幸!

可惜,罗锅儿了。

王幸运是个罗锅儿,身高一米六八。别以为是罗锅儿,你就要把他轻易地划入弱势群体。王幸运是这座城市最优秀的民营企业家,说企业家其实不确切,因为他还是这座城市最出色的整形美容外科专家。此外还有一串头衔,比如市政协委员、残联主席、全国自强不息先进个人,等等。不少有志之士看到衣冠楚楚的王罗锅儿在电视上被领导人接见,在酒店的旋转门前迎接小鸟一样活泼可爱的女记者女主持人,他们甚至遗憾万分,自己干嘛那么健康呢?倘使缺点什么(当然万万不可缺脑子),那么今天拥有金钱拥有美女的可能就是他们,而不是王罗锅儿王幸运了。王幸运的成功是因为王幸运残缺,王幸运的残缺使王幸运幸运!这座城市追求浪漫而苦于钱少的青年男子全在嫉妒王幸运。他们其实不知道,王幸运正在走入自己制造的陷阱。事业的成功给他带来了物质财富,带来了政治荣誉,但却并未改变他荒凉的精神处境。王幸运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孤独的人。

因为孤独,常常请客。

在此之前的三年中,五星级的环球酒店桃源厅几乎成为王幸运私人聚会的地方。如果有一群人围在圆桌旁吃饭,乍一看,那陡然凹下的一处,像被掐了半截的蒜苗。那半截蒜苗就是王幸运。幸运先生喜欢请名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名人。当今请女名人吃饭是一种时尚,一种荣耀——因为不仅仅是靠钱能请来的,靠的是身份。王幸运是个有身份的人,是个豪爽又大方的人,是个热爱妇女并以拯救妇女为己任的人,是个深受广大妇女同志爱戴的人。女名人吃饭,吃的是情调,是品位。王幸运通常都要点一些清淡可口的粤菜,几碟甜点,一瓶洋酒,然后支起下巴,微蹙着眉,审视女名人精彩的吃相。看漂亮女人吃饭真是享受。这些女人平常把自己摆得像花瓶,又精致又高贵,可是到了王幸运这儿,就全没了架子,成了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土陶,抽烟喝酒骂娘,讲荤段子,很放得开。女名人几乎有一个共同特点,讨厌婚姻。她们公开叫嚣,坚决打破老公终身制,实行小白脸股份制,引入先生竞争制,推行情人合作制,实行靓仔轮值制,执行择优录取淘汰制,外加红杏出墙合法制。她们对婚姻的深仇大恨给了王幸运一种信号,成为王幸运长久以来蠢蠢欲动、饥渴难捺的理由。王幸运跟这个时代的众多中年男性一样,渴望遭遇一场激情。

席间曾有好事者问:“王院长,您背上的家伙咋整的?先天的吗?”也有女记者摆出深沉的样子,追究那独峰一秀的来由。王幸运拒绝回答。后来问的人多了,王幸运才说是在他16岁那年的一起交通事故中落下的,为救一个女孩。自此,王幸运背上的“山”笼上了耀目的光环,成为记者笔下一个象征性的东西加以提升。王幸运这些年的“火”与新闻媒体很有关系,新闻是个枯燥的活儿,记者的合理想象,夸大其词,可能是对这个一成不变的职业的反叛,或者说被逼无奈。王幸运一般来说是个诚实的人,但有时不得不迎合。他想,凡著名人物也许就该比常人多一些隐私和曲折?

幸运先生这么善良、崇高、不幸,又这么热衷于与女性交往,被一些搞艺术的同性朋友看在眼里。据知情者透露,王幸运和妻子卡佳分居好些年了,是那俄罗斯娘儿们有了外遇。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幸运就更加悲惨了。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就不能有一半个女人?大家决定一起来帮助这位好人。酒桌上,音乐家首先劝王幸运痛下决心,把脊背上的“山”平了——古时候愚公能带着子子孙孙把一座巨大的石山背走,王幸运怎么不能用无所不能的钞票把一座小小的肉山“搬”掉呢?何况他吃的就是这碗饭,应该讲究个形象。然而,王幸运似乎不急于改变现状,在这个问题上他显得很有原则。

第一,这座颇为壮观的“山”不是人人都有运气背上的,那是一段特殊岁月的积蓄,那是他生命曾经的付出。纵然把它“搬”了走,最终也不能搬走压在他心上的那团黑影。相反,背着它,走在这个时代的街道上,他常常能看见另一个遥远的时代,一个挥之不去的飞翔的梦。

还有一个原因,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王幸运始终把这座“山”,当作生活对他的考验。他要看看究竟是这座“山”强大,还是他强大,是不是这座“山”真的把优秀男人应该得到的幸福,隔挡到了他的生命之外?

显然,王幸运并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答案。

王幸运跑到天鹅湖来了。

以前每次生出那个坏念头时,他总是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比如作为残疾人,他残得不轻不重,无碍大局,既能娶妻生子,又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意行走。运气又绝对超过一般人,还有钱。党和人民给了他这么多荣誉和财富,他有什么理由不珍惜生命?可现在他觉得这些理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对生活已彻底丧失热情,他活着已没有一丝一毫的幸福感。他今天来到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是多年挣扎的一个结果,一个不可逆转的结果。如果精力允许,他准备形成文字性的东西,对自己的半生作一次全面总结,以便为后人留下点什么。小说、电视中的主人公临终前都是这样的……

(摘自《天鹅之恋》王伶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

2019-06-03 □王 伶 1 1 文艺报 content49829.html 1 《天鹅之恋》(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