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如果再往南,就出境了。而往东北走,则是乌蒙群山,磅礴起伏,显山隐水。再走,如果有足够的体能,走上一年半载,方可抵达中原。当年边民朝觐,需要由此经过,爬山、涉水、穿云、钻雾,餐风宿露,九死一生,十分不易。那么远,那么累,暗藏着若干的未知,不少人有去无回。人们便懒得外出,懒得读书,懒得考试,文人便出得少。甚至,乡下至今还有“满肚子的文章充不得饥”的说法。如此封闭之地,多出武将,头人、土司比比皆是,千百年来,都只是把着门枋狠,对外无所作为,没有声响。抗战期间就不同了,面临的是国破家亡,血性就出来了。乌蒙山人舍生忘死,单就在台儿庄牺牲的有名有姓的将士,就有三千多名。他们不惧死,因为死是兵家之常事。他们不言难,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难。这里多民族聚居,人们捕鱼、围猎、采摘、种作。马帮摇铃而过,踩踏出坑坑凹凹、蜿蜒横亘的山路,穿过山脉和河流,最终让这块土地被外人知晓,同时也让这里的人知道,外面还有更为高远的天空。人们都晓得,要过上好日子,要多双看世界的眼睛,就得读书识字。他们有梦想了,开始往外奔。年轻时把衣锦还乡看成一生的荣耀,年长时把过得稳当作为前世修来的福。因此,山南与山北,河左与河右,村东与村西,便会有不少的纷争,便会有彼此的较量,便会有更多的融合。
我把这些视为珍宝,视为上天的特殊给予,这是我一生的财富。我的小说,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产生的。他们为一匹马,为一支枪,为一间房,为一个女人,甚至为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开启了转变命运的旋纽。严格说来,它不是小说,不是某人饭吃多了时的虚构。这样的故事原本就有过,这段恩怨一直就存在,只不过我是用泥铲或者一把刀,将多余的部分抠掉,让自我需要的地方突显出来。只不过我是以文字的方式让读者知道,山寨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物,还有若干扯不清忘不掉的事件。当第一个字跳出来时,我就知道,我雕刻的刀具,已开始小心落下。眼下这块木头,刚从泥土的深处拽出,泥土遮盖了本质,村民修房、搭桥、烧火都用不上它。但我需要,我把雕刻的刀具紧紧捏住,小心落下。雕刻它,是我对它的尊重。这一过程中,我会忘记很多:吃喝、玩耍、窗外的春风、某类人的风言风语,甚至桌上的那壶老茶。当这样一个作品完成后,我会让朋友们一起来欣赏,提出这样那样的意见。然后再琢磨、下刀,小心地、细细地,努力让它更为饱满和别致。当然我也有弄不抻展的时候。有时本想刻画的是个清洁的少女,出来的却是沧桑的妇人;有时想表达的是善良和宽阔,出来的却是丑陋和狭窄;有时想表达的是自己对人间的深爱,出来却是对地狱的诅咒。后来我才发觉,原来是自己笔力不逮,不能化腐朽为神奇;是自己读书太少,境界不宽;还有就是,对写作技术的掌握。
古今中外,那些伟大的作品像群峰一样矗立在我心灵的高处。它们巍峨挺拔,令人景仰。我在山地的一隅,享受着心远地偏的快乐,享受着向阳的山脉的温暖。我时时告诫自己,不能以我眼见之小来考量山谷之远大,不能以我胸怀之狭窄,来对比群山的广阔。往南,我不可出境;往北,我难以抵京。但我却与山脉一道,享受了这一片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