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愿意碰触这部书的后记,一旦完成这段文字,就意味着与他们告别。他们,就是与我相依相伴的主人公和字斟句酌的每一个字。一年、九年、还是十一年呢,从青年到中年,随他们的起居住行,伤痛喜悦一路走来,他们也陪伴我度过了焦虑、浮躁、勃勃生机,直到现在的坦然不惊。
我们的生活彼此相融,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且还没有分离,或许,终其到老,永在一起。
时间真的不短了,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的第5天,我只身去往震区,当了一名志愿者,白天为受灾群众送粮送药,晚上写稿子,历时29天,完成了5万多字的《震区亲历记》。通过部队海事通讯发往外界,最远到达美国的波士顿,当地报纸图文并茂地进行连载,民众拿着报纸为中国四川捐款捐物。当然,这是后来才知晓的。从震区回到陕西我就做了甲状腺切除手术,伤疤横亘在脖子上,之后的四五年里,无论阴雨雷电还是赤日炎炎,都得穿着高领上衣,避免被人发现。2009年春节前几天和地震一周年,两次重返四川,主要是想打开自己的心结,因为,我抑郁了。两年间,躲着人走路,夜幕降临还戴着口罩帽子,听见“地震”两个字心就发颤,肩胛骨往回收,恨不得把头低到尘埃里,伤心时还会呕吐。从这个层面讲,我也是地震伤员。
特别要感恩后来的进藏经历,雪域高原消减了我的忧伤,地震情结波涛汹涌,奔腾不息。
我知道要了却这桩情债,必须得与之和解,为了忘却的纪念,方式只能是诉诸笔端,将心中的痛和纠结彻底理清,然后卸下盔甲,轻装迎接后半生。我心里非常清楚,没有谁青睐灾难和悲伤,这是一部小众作品,不会畅销。甚至有人对我说,汶川大地震已经翻篇,没必要涉猎这种出力不讨好的题材。我也深切地明白,作家的黄金创作期很短,但我坚信这个领域喧腾火热,从来没有冷寂过,这是在场人的基本认知,我了解自己的心之所依。正如我无数次对拒绝采访的人说的那样,如果没有当代作家关注,三四十年以后会被忘记,灾难对人类的启示和教训也会随之而去,要对得起自己的苦难和经历。这些言论更多的是鼓励自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用双脚丈量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聆听他们的心声,感知他们的幽微。
正是抱着这种信念,渐次进入这个主题。地震10周年之后不久,第四次入川,近一个月时间里走访了汶川、映秀、都江堰、绵阳、北川等重灾区,采访了五六十位有代表性的重创男女老少,然后华丽转身,修行般把自己关闭起来,开始了一个人的日夜厮杀,累月煎熬。在全文开篇之首,用红色加粗字体写下几个大字:笃定、真诚、诗意、凝练、悲悯、善意。以此提醒自己,不能偏离这个宗旨。直到全文结束,除过诗意以外,其他词语的内涵显露无遗。
注定不是一部莺歌燕舞风花雪月的作品,推进自然缓慢,写作的过程,是揭伤疤的过程,也是伤口愈合的过程,是主人公及作者与灾难平等对话的过程。阅读和写作经验告诉我,这部作品具备常销书的特质,放之四海和时空都不会过时,因为我写的是人类,只是借助地震这个壳,写了几十个不同人物的另类命运,普通又不普通者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丧子爸爸、丧子妈妈、地震孤儿、长大了的伤残孩子、重组家庭、震后宝宝们,成为这部命运交响曲的合唱队员,我则是这场生死大戏的指挥者。
或激情澎湃或一筹莫展的书写过程中,作品的价值和意义愈发明朗。人类历史不仅有英雄伟人,更有普通人,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大难煎熬过的这个群体生存状况有喜有忧,苦难中的坚韧与豁达,顽强中的不屈和善良,正是人世间最美的品质和普通中国人的精神核心,在他们面前没有资格说痛苦,这不单是几十万个家庭的灾难,也是人类历史的组成部分。大灾后心理障碍持续数十年,甚至代际传递,人性恶与人性美如花朵般绽放,作家便是花粉的采集者。灾难袭击过的个体如同逶迤的冰峰,苦难煎熬的心灵就是汪洋肆意的冰海。多年以后,有的化作一眼甘泉,有的升腾成绚烂彩虹,有的滋养一方绿荫,有的渗进深深的泥沼,有的仍旧是嶙峋的高山,坚硬冷寒,如同牡丹园中的铁树,晴空万里下的战舰。
无论是汶川还是北川,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终将如同今晨的彩霞满天,最终融进历史的滚滚洪流。我不甘心这个群体被浪淘尽,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人类的秘史,那么纪实文学就是人类的正史,我想写出正史中冰峰的奇特、冰凌的寒光、冰面的脆弱、冰水的隐忍、冰层的纷繁、冰珠的温润、冰心的安详。这是我的愿望,也是对自己的要求。
采访中的艰辛和无奈已经过去,写作中的孤独和无处倾诉,也已画上句号。写一部正史给当代,以文献文学的形式呈现给世界和自己,心终安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