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的短篇小说《进管》讲述了潜艇上鱼雷新兵的见闻和故事,新颖,丰富,完成度高。小说开篇带有科幻质感和强烈的未来感——不往后读,或许你会以为这是某个科幻冒险故事——主人公被囚禁在太空舱或某个异形空间中,等待被救援,或者自己成为故事中的英雄。
主人公“我”睡躺在逼仄的床位上,无法闭眼、翻身,甚至无法正常起身上下床。而失眠、梦境游走的场景,具有存在主义气质,让人想起变成甲壳虫的格里高尔、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城堡的K。虽然是海洋军事题材,但《进管》的开篇,在气质上是卡夫卡式的,而非凡尔纳式的。
读完整个小说,会对这种阅读感觉加以修正。这是一篇带着科幻色彩和未来气质的现实主义作品。对读者而言,阅读《进管》,首先是一趟潜水艇的观光之旅。潜艇住舱里,有12个“把肉身塞进置物架一样的”狭窄床位;而潜艇艇艏的鱼雷舱里,有数不清的管路、阀门、仪表;甲板上则有升降梯,这是个直径不到一米的上下通道。小说主要情节就发生在鱼雷舱,“我”在这里检修刷漆,雷班在程部的辅助下进到鱼雷发射管中清理铁锈,然而发生了意外。标题的“进管”是指进入鱼雷发射管。清洗发射管是危险的事,需要经验老到的人负责。刚培训完的新兵能够“进管”是对能力的认可,“我”想“进管”,这是整个小说的叙事动力,也是主线。从描写的细微度上讲,小说是精细的、及物的,且带着金属感,与凡尔纳的海底世界的浪漫气质以及带着科幻色彩的想象有所不同。潜艇是密闭的金属体,既没有窥视深海风景的窗口,又因作战需求而不得不维持绝对的神秘。
因此,在密封的空间体中,小说呈现出一种紧张气氛,既有庞大潜艇中狭小的空间构造对人造成的压迫感,也有海底里人与人之间微妙疏离的关系,更有读者对“潜艇上到底会发生些什么”的阅读期待。潜艇上,每个人都被紧紧束缚在自己身上,抬头、翻身会影响别人,半夜擦拭管道,就会惊醒所有沉睡的人。因潜水艇的特殊构造,在其中生存的士兵移动行径几乎都是单向的、直线式的。而且这里只有“开灯”、“关灯”,没有日升月落,没有任何其他方式提醒自然时间的流逝。从这个意义上讲,离开地面,进入潜艇,就是进入外太空,被放逐于大海的波涛下,沉沉浮浮。《进管》惟一显得轻盈松弛的地方,就是主人公上码头后躺在地上,摆出个“大”字的造型——“天蓝得像海,晚霞渐渐给天空抹上了一层绛紫色。空气很甜,比海鸥的羽毛还轻”。
但是,小说呈现的精神内核,则完全可以稀释、克服这种紧张沉闷感。小说在塑造潜艇兵这类人物形象上是成功的,尤其揭示了潜艇兵身上那种不露声色但又强烈存在的荣誉感和使命意识:红色是潜艇兵的精神本色,黑色是潜艇兵的战斗本色。红色会让人热血沸腾,奋勇拼搏;黑色则让人学会沉默、等待及隐忍。潜艇是“海面的一叶刀疤”,常年漂泊在深海中的潜艇军人,他们可能个性冷漠、沉默寡言(如雷班),但他们对潜艇有深厚的感情,对出海使命有极大的尊重。作为潜艇军人,既要对潜艇的每一处构造烂熟于心,也要全能地学会几乎所有检修工作,这是新兵的起步阶段,新兵们甘之如饴;而潜艇上的“老人”们,纵有家室要考虑,也在奋力争取出海的机会,不顾自己的生命。程部为雷班的腿伤担忧,便自己进管清洗管道,雷班陪着程部唠嗑家常,实际是为了帮助分散注意力,并随时了解程部情况。最后,程部窒息昏迷,“我”将程部送出舱后,在雷班的辅助下,“骄傲”地进入了发射管,清洗管壁上腐蚀的锈斑。这三个人物形象的塑造,集中来自于“进管”这段情节,也是在这里,恍惚的人物有了鲜明的、在地性的色彩,他们便不是大洋里神出鬼没的战斗者,而是与陆地发生着坚实的连结。
作者高密对潜水艇构造和艇上生活熟稔于心,写作也就像揣着游标卡尺和工笔,落纸之间,自然也就有了空间感和真实性,这是小说的特色。而同样值得称道的,是在兼具器、物精准的同时,人物刻画带着古典的写意色彩,重神不重形。小说最后读者依然不知道雷班、程部的模样,但却记住了他们所代表的潜艇军人的气质、格调和生存方式: “进管”是鱼雷兵的职责,“出海”是潜艇兵的使命。只有坚守保家卫国的信念,感受波涛汹涌的深海召唤,对向海之旅惟一的、也是最重要的伴侣——潜艇有足够热爱,才会如此。
这篇小说全文有三处提及诗歌,诗歌在此是一种互文和对话手法,它隐秘地揭示了军事题材作品在创作方法上所具有的可能性。这类题材在紧贴现实、俯身于时代和大地的写作要求之下,其实也存在足够的“诗”性幻想空间。军事题材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自带陌生、神秘和遥远的气息,而带有想象空间和科幻感的写作方式与军事、军旅题材作品所结合,如《进管》般,或许是此类题材未来突破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