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由上海大剧院出品、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联合出品的昆曲《浮生六记》首演。这部昆曲版的《人鬼情未了》从编剧到导演再到主演,清一色“80后”,让人印象深刻,耳目一新。
《浮生六记》为清代文人沈复所著的自传体散文,记述的多是自己与妻子芸娘的日常生活、诗情画意,小到一口臭腐乳,大到乔装改扮、携手出门“踏月亮”……在令人感伤的命运轨迹里,又充满了雅趣。据传其中两记丢失,现存仅《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记。这确实是极好的昆曲题材,其意韵、气质相仿,在生活美学的展示上亦如出一辙。而沈复笔下有意无意荡漾着的文人式的生活梦想与处世态度在今天不啻于奢侈品,难怪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里极其推崇《浮生六记》并称赞书中的芸娘是中国古代最为可爱的女子。
但是作为进入戏剧的材料,《浮生六记》无疑又是最艰难的。原著通篇文字以叙述为主,缺少戏剧思维中需要得扭结与集中。作者罗周最大的贡献和才华便在于此,她以最独特、最诡异的结构打开了该剧的戏剧创作之门。大幕拉开的那一刻,芸娘已经辞世,沈复用他自己的方式将曾经的甜蜜、悲伤,永存在文字里,将亡妻与自己共度的岁月付诸翰墨,所谓:“笔底伴,纸上追,终不悔。”罗周从沈复对亡妻的痴绝开始写起,牢牢抓住沈复书写时悲喜交织、至喜至悲的情感,而这指向了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极深情的主题:“悼亡”。中国文人对“悼亡”从来就不吝啬,放达如苏东坡也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千古名句。“悼亡”,也是生而为人不得不面对的人生体验。在沈复书写的过程中,曾经远去的渐次归来,曾经遗失的被慢慢捡拾,“烟墨为发,云笺为肤,笔画为骨骼、章句为声息”,死去的芸娘在书中复活,再一次活生生出现在沈复面前。卷中绸缪,书里缱绻,朝欢暮乐,相依相守……因此它又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悼亡”,实现了文字与爱对死别的跨越。罗周在该剧里另一个奇特尝试,是设置了戏曲舞台上少有的“时间循环”。沈复记下与芸娘相处的点点滴滴,然而忆一事、记一事,记一事、少一事,最终他只剩一事不忍动笔,即芸娘之死。也因此,芸娘被长久地困在她死亡的那一天,一遍遍重复临终时刻。是留住她,却令她承担无边辗转的病痛?还是放开手、落下笔,却永远地失去她,承担此后无穷的相思之苦?沈复与芸娘深深望向彼此,怀着同样的爱,却必然做出截然不同的抉择……
罗周深谙戏曲之精妙所在——内心的波澜,哪怕只是微小的、微妙的瞬间,都可能带来独特的戏曲表演与审美性。沈复的追忆。芸娘的现身,被墨色敷染的温馨往事,这一切所引发的内心之惊涛骇浪、情深意切,通过昆曲的展示,观众一清二楚。
仅有沈复和芸娘,舞台或许会失之单调、失之片面。使全剧更丰满、有力的,是罗周在原著之外,全新塑造了一个重要人物:半夏。她是芸娘死后,沈母为沈复找的续弦。两下相亲时,媒婆说“姑娘娇贵,事尚未成,何必亲来”,她落落大方回答:“他是丧妻之男,我亦失夫之女,正该坦诚相见”。当沈复直接表达“小生只要芸姐,不要别个”时,她不为所恼,反而感慨:“世间薄幸人多,真心人少,似沈相公这般,委实难得!”她嫁入沈家之后,婆婆让她将沈复书稿付之一炬,她却悄悄保全了真本,还将之一一整理誊清。当剧中人、局外人都为她唏嘘叹惋时,她的回答是:“妾虽嫁不得书中郎君,却得侍奉著书的相公。天缘如此,半夏之幸。”这是一个怎样明亮、豁达、剔透的女子。也正是这个人物,使得其更具现代品格,亦使昆剧《浮生六记》呈现出清晰的双线结构。现实生活与书中世界齐头并进,相互映照。有了半夏在现实里温柔的守护,才有了沈复笔下纯粹的情浓。爱的方式有很多种,如胶似漆是一种,支持理解也是一种。半夏对沈复因欣赏而接纳、因怜惜而包容。如果说,沈复和芸娘展示给人们理想中爱情最美的样子,半夏则是日常烟火生活里最温存的所在。
究其精神内核,昆曲《浮生六记》与罗周之前的《春江花月夜》异曲同工。《春江》穿行人鬼神三界,所写也并不是张若虚还魂后与他心仪的姑娘的盛大爱情,而是写浩渺时空中的欢喜、忧伤、错过与永恒。《浮生六记》剧也是以男女之爱为切入口,将更深情的目光投注于生命、艺术之不朽,而使直面生死时的人类尊严被高高扬举。在古典文学的外衣之下,罗周裹住的是当代意识与情感的表达,也是极为现代的一种创作理念。
“无痕春梦无相负,流水落花毫笺驻。蘸我旧时泪,使君泪如珠。”昆曲《浮生六记》是一出少见的治愈系作品,使匆匆忙忙沉浮于世的灵魂,在剧场里得到慰藉、寻回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