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普玄《逃跑的老板》:

从一个独特角度为时代留影

□白 烨

一直以中短篇小说写作见长的湖北作家普玄,近年来开始转向长篇小说的写作。继2017年写出长篇小说《疼痛吧,指头》后,又于2018年推出长篇新作《逃跑的老板》(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12月版)。普玄的这部作品值得人们予以阅读和重视。因为这部作品在“写什么”和“怎么写”两个方面,都饶有新意,值得关注。

概要地说,《逃跑的老板》是描写生意上遇到麻烦的现代农业公司老板胖子陈三儿,迫不得已地带上患有自闭症的儿子四处躲债逃跑的故事。但在这样一个无比被动的艰窘状态中,作者普玄由胖子陈三儿的躲债跑路经历,以及儿子的片段回忆,串起了由私营企业的崛起与浮沉为主线的生活流变,以及置身其中的人们的奋斗与命运,从一个低端又独特的角度,塑造了大大小小的弄潮儿的形象,并折射出时代变迁的幢幢身影。

在“逃跑”中奔跑

《逃跑的老板》一开始,就是胖子陈三儿带着罹患自闭症的儿子在上海街头茫然行走,一边找着住处,一边接听电话。结果,儿子在自己身边竟然走丢了,电话那头又告知他女儿险些被讨债者绑架走。胖子陈三儿在午夜的上海街头茫然行走,“身上那股隐隐作痛的感觉又泛起来。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倒霉的事一个接着一个,让人不免为命运乖蹇的胖子陈三儿揪心不已。

但人们看着看着,渐渐发现胖子陈三儿对这样的“逃跑”之旅,越来越驾轻就熟,越来越应对裕如。在上海盘桓不久,他又辗转到了鄂东,找到了之前自己曾给予过帮助的牟老板、王老板;后又跑到襄江市,在马厂长当年留下的鱼塘住了下来,先后约见了福建商人门里虫、稻草人行长等;再后来,又跑到漳州特区,找到老朋友徐院长与断臂妈咪。他一路找人喝酒聊天,一路商讨如何东山再起。至此,人们开始恍然大悟,胖子陈三儿的逃跑之旅,在看似被动之中,其实包含了许多主动的成分。他是借助这种特殊方式,来交谊会友,重续友情,由一个个老板友人的故事来回顾过往的经历,梳理自己的纷乱思绪,总结应有的经验教训。

因此,胖子陈三儿的被动逃跑,也可看作是他的主动奔跑。他在这种特殊的奔跑中,力求走出深陷的泥淖,来整理自己的思绪,争取必要的时间,蓄积应有的力量,寻找再起的机会。因此,枯坐,静思,就是胖子陈三儿“逃跑”路上的常有状态。正如他儿子所看到的那样:“胖子陈三儿逃跑生涯的第一个夜晚是在枯坐中度过的,他一分钟都没有睡。”作品在写到胖子陈三儿侥幸逃脱竞争对手的围堵又看到马厂长因反应慢了半拍就身陷囹圄时,用了一个“飞”字来形容他醒悟之后的人生追求:“他忽然间明白,必须往上飞,哪怕飞断翅膀,也要往上飞。因为他的脚下已经没有了行走的道路,道路被大海淹住了。”“能飞要飞,不能飞也要飞。” 胖子陈三儿以“逃跑”的方式的奔跑不已,实际上就是在践行自己“飞”的想往。因此,被动的人生行旅,因为切合了自己隐秘而坚定的理念,变得有了特别的意味,乃至诗意的象征。

“忍受”中的担当

胖子陈三儿的选择“逃跑”,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无微不至地看护患有自闭症的儿子,给他看病又求药,为他操心又操劳,把胖子陈三儿作为父亲的不容易和不平凡,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无以复加。

胖子陈三儿在“逃跑”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他的自闭症儿子,不顾处境多么艰难,不管别人的种种白眼。他所以要执意带上儿子,一是怕竞争对手绑架了自己的儿子,二是在“逃跑”途中借由各种关系和机会为儿子的自闭症寻医问药。自己本身已经自顾不暇,穷于奔命,但仍然对儿子不离不弃,爱护有加,哪怕成为自己的累赘。胖子陈三儿由此把什么叫父亲,怎样做父亲,作了最为完美的诠释。这里,父爱如山的深挚亲情得到了十足的体现,良善为人的人道情怀也得到了充分的彰显。一直在忍受磨难和承受苦痛的胖子陈三儿,于默默地“忍受”之中,渐渐凸显出他坚定的人生担当。

胖子陈三儿在“逃跑”之前和之后,还帮助过一些遇险遭难的企业家友人,如牟老板、王老板、马厂长、徐院长等等。这种患难之中的频频施以援手,使得有情有义的胖子陈三儿在“逃跑”之中,总是有人可找,有地可去,常有友人相伴,贵人相帮。而从他们的交往来看,这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忍受”:“忍受”企业竞争造成的种种矛盾,“忍受”经济纠纷造成的种种代价。如果说胖子陈三儿对自闭症儿子的“忍受”,还主要是个人性的话,那么,对这种企业经营成败的后果的“忍受”,就主要是社会性的了。在这种“忍受”中,实际上显示出了胖子陈三儿作为一个企业家的责任担当。这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一个私营企业家不仅需要敢打敢拼的进取意识和过人胆魄,还需要能够忍辱负重的胸怀和能够卧薪尝胆的忍让。

苦难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厄运是一种特别的历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培根说过:“幸运所生的德性是节制,厄运所生的德性是坚忍”(《培根论说文集》第16页)。胖子陈三儿和他的企业家友人正是在这种挫折与打击构成的苦难与磨砺中,学会了坚忍,练就了坚强,并使自己在意志上精神上取得收益和得到成长。

“疼痛”的意味

胖子陈三儿带着自闭症儿子一路“逃跑”,人们能看到他的狼狈囧相,却很少看到他的幽怨与悲伤。其实,知父莫如子,从他自闭症儿子的角度,却看出并道出了胖子陈三儿深藏着疼痛与隐忍着的伤痛。丟了儿子或者找到儿子,他“肯定会大哭一场”。儿子在深夜被一阵打耳光声惊醒,起来一看,是胖子陈三儿“在黑暗里打自己耳光”,而且“忍着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其实,无论是大哭一场,还是打自己耳光,都是痛苦的宣泄、疼痛的延宕。胖子陈三儿内心囤积了多少疼痛,郁积了多少忧伤,确实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作品写到的牟老板、光头老金、马老板,乃至知青出身的柴老板、高老板,都有互打耳光或相互殴打的遭际,都有自己“逃跑”或助人“逃跑”的经历,都是一身债务加一腔怨气,而且无法言说,无处发泄。但他们和胖子陈三儿一样,都在默默忍受,自我消受,并相互帮衬着渡过难关,彼此照应着艰难行进。作品在这里,写出了私营企业家普遍的一种人生形态,曲折多于顺遂,也写出了他们常有的一种精神状态,隐忍多于畅快。私营企业家如何不容易,如何不简单,由此也可见一斑。

胖子陈三儿和他的企业家友人活的如此辛酸,过得如此艰难,仅仅把这看成是他们个人的特殊遭际,是显然不够的。他们置身当下的社会里,活在当下的现实中,他们的疼痛实际上是社会转型与时代阵痛的折射。作品里不时闪现的有关“时代势能”的断言,就是一个对时代病症的如实感觉与切实诊断。因此,胖子陈三儿他们所承受的伤痛、遭遇的苦痛,既有他们自己的,也有属于企业的,更有来自社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逃跑的老板》因具有在反省自身中反思社会的自省性与批判性,因而具有浓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与强烈的现实意义。

胖子陈三儿和“兔子”哈利

《逃跑的老板》在作品的三个部分的起首,都引述了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的《兔子,跑吧》的相关名言名句。这不只表明作者普玄对厄普代克的《兔子,跑吧》特别钟爱,还在于《兔子,跑吧》一作的意蕴与《逃跑的老板》的确有着诸多的内在契合。普玄是以引述名言的方式向厄普代克表示致敬,也是借此暗示自己这部作品在文学追求上的别有韵致。

事实上,这两部作品也确有某些相似之处,那就是《逃跑的老板》里的主人公胖子陈三儿与《兔子,跑吧》的主人公“兔子”哈利,都在不断地“逃跑”,而且以此构成了自己的人生主调。厄普代克在完成“兔子四部曲”后在一次访谈中说到给主人公哈利取外号“兔子”的原因,他说:“兔子东躲西藏,兔子性欲旺盛,兔子紧张,兔子喜欢草地和蔬菜。”就“东躲西藏”和“紧张”而言,胖子陈三儿也同样如此,与哈利十分相像。因此,“兔子”们的跑,既是个性使然,也是对环境氛围和周边气息的敏锐感觉和自然反应。

但细究起来,胖子陈三儿和“兔子”哈利在逃跑的缘由上,却差异明显,甚至迥然有别。“兔子”哈利因不满平庸的工作和烦琐的家庭生活而离家出走、不断逃跑。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消极的人生选择。而胖子陈三儿是迫于事业的压力与生存的危机而躲债跑路,属于韬光养晦、以退为进的人生策略。“兔子”哈利的“逃跑”是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的,而胖子陈三儿的“逃跑”,不纯属自私自利的个人行为,或者说是由个人行为所反映的行业行为与社会现象。这两个主人公在“逃跑”意涵上的这种不同,正是他们所置身的社会环境与时代气息的不同所致。可以说,“兔子”哈利的形象,是“二战”后的美国社会动荡不安的精神症候的表征;而胖子陈三儿的形象,则是近几十年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精神焦虑的象征。

在普玄的小说作品里,《逃跑的老板》带有某种标志性的意义。他在这部作品里,以别开生面的故事和别有光色的人物,以及对先锋手法的兼收并蓄的现实主义,以点带面地表现了中国当代的社会转型造成的人生“涅槃”,带来的精神阵痛。这也使这部作品从一个独特的角度为社会演变塑形,为时代演进留影,因而具有认识当下现实、解读这个时代的特别价值。

2019-08-12 □白 烨 普玄《逃跑的老板》: 1 1 文艺报 content50935.html 1 从一个独特角度为时代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