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世纪美术

三朝老名士 百年有胜缘

——喜见王又曾、朱休度、陈叔通递藏金农《墨梅图》

□薛 峰

墨梅图

《墨梅图》局部

世传金农50岁才开始作画,60余岁便执扬州画坛牛耳,真神人也。

在他的笔下,闲花野草、苦竹老梅、山僧古庙、狡兔瘦马,无一不能入画。用笔无今无古、造型稚拙可爱、构图更是别出心裁往往出人意料,再搭配上他独创的“漆书”书法,意境古雅幽远,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别趣,时人虽以“怪”目之,但颇受文人的爱重,片纸奉为瑰宝,故此身后声名大噪士林,成为数百年来炙手可热的人物。

目下的这件《墨梅图》,画于乾隆己卯(1759年),当时金农已73岁。

画面作瘦梅盘曲而上,间有斜枝掩映穿插,以细笔圈梅萼点蕊,姿态多方,是他极为擅长的手法。晚年作画,已不似早前那样较真,动辄繁枝密萼铺天盖地而来,只觉疏淡简远,一派平和天真的气象。右上方用招牌式的“漆书”题识,稚拙可喜又浑朴老辣,画赠“谷原比部先生”,此人,颇有来头。

金农虽然一介布衣,终生在市井商贾中讨生活,但也是属于“上面有人”的。只不过这些人权势显赫者少,书生入仕者多,俱都是其诗文书画的知己赏音,画中所题的“谷原比部先生”就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位。谷原先生名王又曾(1706—1762)字受铭,号谷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乾隆十六年辛未(1751)帝南巡,召试举人,授内阁中书。十九年甲戌(1754)成进士,官礼部主事,后改任刑部。他擅长风咏,是与袁枚、厉鄂等人齐名的大诗人,后世有浙西六大家之誉。清代将刑部俗称为比部,因王又曾时任刑部主事,故金农称其为“谷原比部”。

一人在朝,一人在野,这种突破了阶级壁垒的友谊是可贵而美好的。君居庙堂,我在泥途,金农于荒村古庙摇曳落笔之时,夹杂着鸡鸣犬吠,虽已皓首苍颜,笔端依然流露出期许,胸中涌动着不平,且看画中这段题识:

世传扬补之画梅得繁花如簇之妙,徽宗题曰邨梅。丁野堂画梅,理宗爱之,野堂遂有江路野梅之对。二老皆蒙两朝睿赏而品目之,千古艺林侈为美谈。今余亦作横枝疏影之态,何由入九重而供御览也!画毕戏言,奉寄谷原比部先生一笑。己卯冬日七十三翁杭郡金农记。

一段借古讽今用得纯熟,同样是画梅老手,一样的繁花如簇,为何我就得不到圣眷恩荣?九重城阙之上,真的不配拥有姓名吗?这个问题看似戏言,实则字字扎心,王又曾无法回答,也无法将这横枝疏影,呈贡御览,得到这件画作的第二年就致仕南归,终老林下。乾隆天子的青眼终究也没落到这位潦倒老画师身上,4年之后,金农贫病交加,在古寺中怆然离世,只留下这满纸清芬,供后人仰鼻。

世情已逐浮云散,到头难与运相争。金农挣扎了大半生终究没能跻身庙堂,却因笔下的诗文书画博得百世芳名,命运总是在不经意处大逆转,可惜太多人生前没赶上。金农和王又曾都没有想到,就是画中这短短百余字的题识,在他们相继谢世后,被金农门人罗聘辑录,先是在坊间传抄,后于同治年间经潘氏桐西书屋刊刻印行,定名为《冬心先生题画记》。从此万口传诵,历代版本不下十数种,赫然成为古代题画诗文中耀目的辞句。很多在线装本中读过这段文辞的人们可能都不知道,出处就是这幅墨梅花。

故事本应到此就结束了,却远远没有。王又曾身后萧条,他的儿子王秋塍将此作释出,被一个叫朱声廉的人重金购得。声廉携画还家,供父亲赏玩,老先生展画定睛,拍案而起,“这件东西,老子见过!”这位老人,名叫朱休度(1732—1812)字介裴,号梓庐,浙江秀水人。乾隆十八年(公元1753年)举人,官嵊县训导,历迁山西广灵县知县,多善政,晚年归乡,主讲剡川书院。清史稿中评价他博闻通识,尤深于诗。他在画幅的左上方题写长跋:

《比部集》有索金寿门画梅绝句云:占断西湖世外春,只教一鹤伴闲身。人间无笔能图取,还乞林逋自写真。乃乾隆戊寅作,逾年山人画以报,即此幅也。越辛巳,比部没,再阅辛丑,比部嗣君秋塍要余与曹种梅、蒋春雨饮,出此同观,别有山人为比部画梅花灯八扇。时值上元,张灯相品玩,余为赋灯词七首,有“冬心旧笔生春色,疑是相思一夜开”之句,且劝秋塍撷灯幅装为册。今三人皆下世,闻灯画册子已为杭人购去。廉儿忽从他处获此,惘惘然对画如对故人,而余齿且及山人作画之年矣!余往见山人写梅,多乱插繁枝,此老笔较疏淡可贵,儿能珍之,纸上花不随人谢也。嘉庆甲子金陀里七十三翁朱休度书。

原来朱休度与王又曾不仅是嘉兴同乡,更与王家两代世交,对此作原委颇为熟知。王又曾在乾隆戊寅(1758)年作诗向金农索画,第二年冬天,金农以此作为报。笔者于《王又曾集》中访得此诗,“还乞林逋自写真”一句,将金农比作北宋“梅妻鹤子”的林和靖,是极高的赞誉。那个时代的读书人真是从骨子里透出风雅,连要东西都如此有格调。欣赏古画,悦目赏心之余,总有诸多巧合给人以不期而遇的惊喜,这种巧合,只能用缘分来解释。朱休度题跋之年,正好也是73岁,真是奇妙。

时间来到风雨飘摇的清末民初,这件《墨梅图》几经辗转,收入著名爱国民主人士陈叔通囊箧。陈叔通爱梅成癖,青壮年时即继承父志,倾力收集明清名家画梅精作,并以百幅为目标,终于民国十六年(1927)集成,由商务印书馆以珂罗版印制《百梅集》,分上下册刊行,金农这件《墨梅图》与其他名作一起收录其中,实则多达140余幅,同代文苑名宿如陈散原、朱祖谋、袁思亮等皆有诗文品赞,一时蔚为大观。从那时起,叔通先生以“百梅书屋”颜其居,四壁张挂,啸歌吟赏于暗香浮动之间,自己也得了个“陈百梅”的雅号。

有人笃信传世的古物都带有灵性,所以能躲过各种劫难。时至今日,我们依然有机会亲炙这件260年前的佳品,天意乎?人力乎?其实全赖那几代读书人倾力宝藏的功劳。他们爱慕金农笔下的傲雪挺拔,更悉心珍护着作品背后的笔墨情缘,如丝如缕,延绵不绝。

正如朱休度在题跋中所说,纸上之花,不随人凋谢……真好。

2019-08-14 □薛 峰 ——喜见王又曾、朱休度、陈叔通递藏金农《墨梅图》 1 1 文艺报 content50990.html 1 三朝老名士 百年有胜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