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世纪美术

徐文龙和他的“菜根谭”

□唐宋元

小 品

一树黄金

山 珍

去年给徐文龙画的“风中之竹”写了一点文字,意犹未尽,现在来说他的果蔬菜根之抹,清新幽静之图,平凡寻哲之慧,丹青水墨之珠。作为一个锐意创新的画家,我觉得徐文龙首先是一位诗人。当然,这不单是因为我先就读过徐文龙出版的诗集,散文诗集和其他不少的文字作品,更是由于在“知青时代”我和他同为一个地方的“知哥”,我在与他的交往中早就发现了他随时扑腾的“诗心”,预知了他在艺术道路上的发展。所以,当我读到他画的瓜果菜蔬之际,我头脑里很自然地就跳出了一本书的朴素的名字——明人洪应明(字自诚)的《菜根谭》。

从画的角度,台湾的蔡志忠曾以漫画方式表现过《菜根谭》。在为蔡志忠的漫画《菜根谭》所作的《序言》中,普光居士说他“在为人处世,临进退两难之地,遇哭笑不得之时”,就抓出《菜根谭》来“翻阅背诵”,常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惟减少摩擦,且能增加速度”之效,方悟《菜根谭》是一本“有禅,有道,有情,有趣,可以固本培元,修身养性的宝典”。我双手赞成这个观点。

普光居士评论蔡志忠的漫画《菜根谭》有此语:“白纸墨画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里,便宛然见千古圣贤之心。”这可是真不简单的艺术壮举,但蔡氏的作品是“寓教化于漫画”,是以“赏心悦目的视觉艺术,”“诠释宏扬补过进德修业的宝训菁华”,“是社会教育的上乘境界”。的确,蔡氏的漫画主旨在“教育”,而我要说徐文龙的“菜根谭”,其主旨在“陶冶”。何故?同为绘画,手段不同也:蔡为漫画,徐为国画;蔡以漫画人体为主,徐以意写果蔬本身为主。

本来,徐文龙这一阶段(2016年在中国人民大学画院)的花鸟作品更多,也许更精彩,而我却对其瓜果菜蔬情有独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用说还初道人洪应明所阐释的一语“性定菜根香”深入人心,即以我个人的生活而言,也是花鸟事远,菜根亲近。世间万味,皆发于根。只有“厚培其根,其味乃厚”。

作为中国画,它与西洋画最根本的差别就是前者写意,后者写实。当然,写实有很高的技巧,而写意也决非某些人所谓的“胡涂乱抹”“似非而是”“似是而非”。“写意”最大的资本是一颗“诗心”。无“诗心”而仅有笔墨技巧,那是不可能获得“写意”之精髓的。无“诗心”者,即使可以做出“采菊东篱下”之动作,也不可能真具“悠然见南山”之兴会与慧心。“诗心”有时很朦胧,难以用准确的述语,比较具体地言说清楚。读徐文龙的菜根之作,我想把他的这颗“诗心”解读为“入禅”“入道”“入情”“入趣”。

先说“入禅”。高人常言,写诗若有了“禅意”,诗味倍增。此言不虚,比如我们的北宋老乡苏东坡诗《观潮》这样写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是不是有打油诗的感觉呢?好像是。但不做诗的人不知道,要在这种“打油”的状态中写出诗意,才是最难的一种探险呢。若不能体悟到诗中意味,此诗注定“打油”。可是真正的赏者若有慧心,得其“人生万事,疑难风波,经历一罢,俱为稀松平常”之蕴涵。打油出哲理啊,言在此而意在彼啊,或者有外表更有内涵啊,“打油”变真诗。所谓入禅,就是写诗作画者能在平淡中见深刻。徐文龙大概深知苏东坡这“诗道”,因为我感到他是在用苏文豪的诗法写自己的菜根图。在他的笔下,看似随意或者并不随意但决非刻意的七八樱桃,二三枇杷,四五竹笋,一二芋头,就这么不经意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红黄赭黑的世界,不少也不多,就这么简单,和谐与矛盾都存于画面。既是生活的一个场景,又是画家的一种意象。虽然笔调有时稍显“实”了些,但其“意”却让赏者分明能感悟得到,这中间有禅意。

次言入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说的。但有时又非“说道”“说道”不可,于是就云山雾罩,以虚论实,或以实论虚。而绘画不同,特别是中国画必以形写神,以神显志,方为佳可,而道的精神却须融于笔墨之中。“道”颇有点“玄”——“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当然画家不可不知。徐文龙是深知“天道无为”“道法自然”的,他也深知道家“无为而治”、“以雌守雄”、“以柔克刚”、“刚柔并济”等等理念,于是他画菜根诸象的笔墨,实中能虚,虚处有实,虚实相生,笔到生姿,笔外有意,意中有玄,玄外有声——那种追求大音的“稀声”,追求陶潜“无弦琴”的那种“声音”。画中干枯的莲蓬,最使我想到老子出关时那张苍老干瘪的脸,还有那种忧郁深广的表情。有时我窃笑自己居然读出这层深意,不觉有几分得意,梦中娶媳妇一般,但这不全是空,而是真有实感的。

洪应明有一句话我颇受用:“气象要高旷,而不可疏狂。心思要缜缄,而不可琐屑。趣味要冲淡,而不可偏枯。操守要严明,而不可激烈。”虽是讲的修身养性,我觉得对于画家亦颇适用。于是就要说到徐文龙“菜根谭”诸画的“入情”与“入趣”。“情”与“趣”的表达,处处反映着画家的气象、心思和操守。气象即“格局”,心思即“意匠”,操守即“追求”。格局要大,意匠要新,追求要远。而“菜根诸象”一般来说都是“小品”,只能小中见大,以小见大,画家的“情”与“趣”相互关联。

接着说入情。徐文龙写菜根,有知青那段生活打底,不用说那情是浓得化不开的。但真正写意作画,再浓的情绪亦会有所控制,为菜根写照不是写戏,戏要情浓,而作菜根小品水墨画则情可淡,徐文龙就是掩浓就淡,淡外求浓,故而他画的萝卜白菜让人喜爱。他画不多的莲藕,两枝莲蓬随意地摆放在粗编的竹席上,然后别具匠心地钤上一枚小小的佛像印,画面是淡淡的,情感的处理一下子升华,莲还是莲,莲又不只是莲,莲让人想起佛心,想起慈悲和怜悯——画面情淡,画外情浓,此皆妙法也。

再说入趣。“趣”至少可以分为“理趣”和“情趣”。像苏东坡的“庐山烟雨浙江潮”,就是理趣。秦观《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指为“情趣”大概无大错。但“情趣”这词十分暧昧,颇为复杂,又有高雅、鄙俗之分。随便拈出徐文龙的一幅《萝卜图》,画面上是四只红萝卜,可我怎么看都觉得是四个人。此图红色极浓,都快浸出来了,是何意图?我见齐白石、张大千都不这样舍得用色。在1976年的10月,人们曾经以四只螃蟹来写那四个人,我觉得他也是此意。红得那么惹眼,在生活中,常常就是“空心萝卜”。这样一想,徐文龙的格局果然不小,其中有趣。另有一图,我想以“安与骑兵”那首凄清美妙的纯粹情歌《红山果》来命名。画上的果子我看不出是啥,就叫它“红山果”,重要的是文龙画幅上的主角是一只大公鸡。看那公鸡对着面前两颗果子的眼神,我突然想起诗人海涅,海涅有一次到一位夫人家作客。主妇风情,女儿美丽。在他的《罗曼采罗》诗中写道,他的心变成了一匹小灰马,对着两捆草,不知吃哪捆好。当然,我并非说此画情趣不高,再仔细看看那公鸡的眼神,不就是画家的讽刺吗?我要说那不是公鸡,而是一个贪官,我想大家不会有什么意见。

《菜根谭》名句道:“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无穷之妙用。”借来说徐文龙的画,可以。徐文龙两度负笈京华,遍访名师,苦苦修德修艺,其画作自然有无穷的变化。这又应了还初道人的隽语:“心地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树;性天中有化育,触处都鱼跃鸢飞。”

禅、道、情、趣,终归于一个“淡”字。禅道归淡,似乎好理解一些。而常言道“情要浓呀,趣要厚呀”,虽有道理,而对于丹青水墨,上品往往少不了一个“淡”字,但又怎一个“淡”字了得?

2019-08-14 □唐宋元 1 1 文艺报 content50991.html 1 徐文龙和他的“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