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式的小说很难讨好味觉辛辣的读者。于是博尔赫斯们那些五花八门的手制迷宫,那些用过剩才华炮制需要同样奢侈的要以过剩脑力来进行阅读的小说,只好被当作或精密的艺术品,或幼稚的玩具,束之高阁,顶着先锋、实验、小众抑或精英的标签,供学院教授和评论家把玩。
李宏伟却带给我们惊喜。而他首先无疑是一具钢铁冷酷的博尔赫斯体质。或许因为被儿时的武侠传奇、愤青时代的科幻电影俘获过?因为翻译了汁液飞舞的乔伊斯书信集?总之,李宏伟的超现实故事除了思想和理智的石块,还有细腻腥臊的泥沙俱下。更有趣的是,情绪的依附之处竟然不是肉体,闹鬼了?
所以李宏伟既是迷宫爱好者,谢天谢地他也是汁液爱好者。无论这汁液的表征与我们的现实饮品有多么相异难辨,它确定饱含气味。无论这气味或宜人或刺鼻。就这样,你嗅着这气味,毫不经意,鬼使神差地,他已经将思想嫁祸给感官了。
这转圜的美妙,非读他的小说而不可得,就像进入骗局的那些聪明人,眼睁睁不可思议不合逻辑地沉溺。你被忽然抛到一个中心地带。你开始眩晕,哎?倒回去再看看怎么回事,还是赶紧跑到前头去看看结局?你心痒难耐,进退两难而又有种左右逢源的恶劣快感。不如还是先跟着他往前走,你心跳加快,你作弊,你调动所有的聪明快速攀爬文字的阶梯,你本来是个倦怠的从不运动的家伙,你却为了他开始一目十行地小步高频攀登。因为你太想知道前面是什么了。或者你根本心惊胆战,想赶紧冲向最后一个句号逃出生天。
我就是如此穿过《雨果的迷宫》。他在什么地方埋下的陷阱?你在什么时候进入了催眠的状态?他如何勾引你穿过黑洞,踏入了禁地?这样猛然一醒的感官体验有多久没有出现了?更或者……他到底写了什么?在这惊魂未定之间,你是恨他还是爱他?
于是我姑且先买下这位超现实顾问的短程服务。第二站来到《僧侣集市》。我既然恢复理智,我将戴着放大镜和我的十八般武艺和他认真较量。你可以骗我一次,但不可能故技重施。如果你给我一个有关佛教自给自足的故事,那么我会立即终止服务,如果你仅仅去恶狠狠地批判鞭挞,像个被迫害妄想症那样轰隆隆地拆卸,我也会转身就走。我足够犀利狡诈,我醒得很透。你最好在显性层面给我一个“真神不怕亵渎”的热闹故事,你别想在山阴高地攀附佛理,我要灵猴下凡,我要道士下山。我要真实的疼痛。而他给你的远不止这些。你会先看到一片风景。盐场,风,白雾一样的沙,一个看起来冰天雪地摸起来炎热滚烫的地方,既真切又离奇。那里有一个师者,一个剑客,而懵懂的小和尚则是我们。三个守护者以一桩杀人案抵御了外来侵蚀,监狱里的亲情温柔和顿悟中的淋漓决绝,整合了自身的涅槃和现世的救赎。读着读着,你渐渐意识到,他和你这个读者搏杀的,并不是伺机而出的智慧。他的剑已出鞘,而你的答案在空中飘荡。这哲理故事竟然是浪漫主义的,这浪漫主义是通俗的,而这通俗是味道醇甜的,就像你乡间的一坛酒。那些决绝而潇洒的僧侣,穿着锦襕袈裟,却是底层人的儿子。与其说他们用极致玄理高贵一击,不如说那是用卑微生命滚烫一击。我们醍醐灌顶,又感动至深。这番自上而下,层层铺展,没完没了,蔓延弥散,如此酣畅淋漓的小说,夫复何求。
《长久空缺的吻和她的两次发作》似乎要写一个爱情故事。我满脑子狐疑。把爱情故事写得糟糕是他们这类作家的通病。对爱情施以哲理,反复训诫,就像指望一只猫受教。这是一个典型的成年人聚会,酒足饭饱,大家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无病呻吟,半痛不痒,造作,脆弱,百无聊赖,暧昧、倦怠、闪躲、撩拨。一切都合格合规,及格分很快拿到,而一男一女欲言又止地在车里牵了手,这一点不指向性的温柔又为这个故事多少加到了90分。可以了啊,可李宏伟为什么还不结束,接着写下去我都替他着急。女人下车回家,去向老公索吻。霸王硬上弓地吻了一下,好不尴尬。我忍着往下看,还要吻?
没错!这一次她开始了一个超级大吻。她对着老公吹气,吹气,酣畅淋漓,直到气体充盈到身体的各个部位,这个吻将他变成弹性十足的球状!
我几乎笑出声来,像是某些我们根深蒂固的顽疾瞬间被治愈。可不是就那么一个吻吗,可怜的可悲的人类,无数痛哭流涕的求爱,对爱和爱人的摩挲思索,怀疑,妒嫉,困惑,不满足,还没完!再去撰写无数个这样的爱情故事,精心布局,巧妙安排,让它们落进一个悠然的延宕之中,又一个悠然的有意味的延宕,无数个悠然的有意味的震颤生动的延宕,延宕,延宕,这些乏味的延宕,够了!不就是要一个吻吗?那么,此刻,在这个小说里,李宏伟送你一个,这么大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吻,够不够!这吻让男人鼓成一个球,他恰好弹到窗口,不如一脚踢出去!我们开心到飞起!可不是,这说不明白谈不清楚烦扰了无数个世纪还在喋喋不休的爱情,让我们一脚踢出去。被吻成球型的男人悠游悬荡在小区里,没有对错爱恨,只是想笑。就像莫扎特的音符,像来自前定或神界,干净利落,人类的口舌无从下嘴。只剩下爽,很爽,非常爽。
至此我们完全可以放下防备心,超现实顾问李宏伟名副其实。跟着顾问,我们欣然地逛一下《哈瓦那超级市场》,去观看《瓶装女人》的创世纪奇景演出。《而阅读者不知所终》,这个属于图书编辑的报复故事又如千层蛋糕一般端到嘴边。再想节食的人也经受不了悬疑的诱惑。想必作为图书编辑的李宏伟,被太多自恋自怜的书稿折磨,于是那些让笔下人物如提线木偶的三流写作者们,将反被他们笔下的人物戏弄一把。这故事既拥有皮兰德娄的19世纪铮亮的理性气质,又似乎传递出对于人工智能的后现代性犹疑。
李宏伟喜爱科幻小说,他的《现实顾问》显然替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小说的技巧性一目了然,文字在我们古旧的契诃夫现实和他们崭新的博尔赫斯花园里穿梭。这种无缝衔接短兵相接地穿行,跳过了藩篱。思想已经被他精确拆分成更好消化的结构,巧手编织进熟知的表象世界,润物细无声,枪发于无意之间。辞世妈妈完好无损的年轻面容,和睹物思情的破损杯子,两次流泪,就像生活必定会给到你的两次重击。我们从来不愿接受真相,而我们又痛恨虚假。事实上,我们正是可悲的左右为难的人类。露出猫脸一样表情的角蝰,带领我们来到灵魂中神性的部分,为我们抚平伤痕。科幻小说家会为了反转的乐趣去颠玩现实,颠玩善意,故事会以高人一等的智商为终点。而李宏伟的终点在悲伤里,在文学里。
《来自月球的粘稠雨夜》除了名字黏稠,算作作者最放任自己博尔赫斯体质的一次创作。这个状态的他,脱离群众,脱离感官,一个顶天立地的脑袋盘旋往复,一群同样顶天立地的脑袋们确认过眼神,集体前来鼓掌。我得感激我自己没有第一眼读到它。但读过那几个,再回头看这里,倒有了一种看彩蛋的心情,就像窥见了明星的私生活一样。没错,这就是这类作家们的私人聚会场景,是这群怪咖的爽片,是他们喝酒烧脑散德性的典型写照。乌托邦或反乌托邦,这是他们的常态。而此时的你早已经认识了李宏伟,你熟悉他,并喜欢他,于是你挥挥手说,好吧,你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