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特刊

窗口文学课

□梅子涵

青年梅子涵

我在农场当过“知识青年”。其实我们应该算是“没有多少知识的青年”。那时的我们,年纪也都几乎只是前面的脚刚跨进18岁,后面的脚还在17岁。我们这些没有多少知识的人被喊成“知识青年”,心里还是有一些光荣的,因为我们毕竟不是没有知识。

我们每天都好好劳动。可是如果只是劳动,没有书籍阅读和学习,那么那一点儿的光荣知识很快就会不见了,然后变得越来越没有知识。所以,我在的农场砖瓦厂,就依然像学校一样,建了小图书馆,路边还竖起橱窗,让我们有书阅读,也可以写了文章贴在里面,让别人读到。我就写了散文贴在橱窗里,然后站在远处偷偷看有没有人看我写的散文,不管是女生看,还是男生看,只要有人看,心里就喜悦,就觉得自己有水平,那时的光荣感真是很容易产生,“虚荣”得非常精神和浪漫,那时的心里装着的都是浪漫主义,而非物质主义。

后来,上海的文学杂志编辑到农场来寻找知识青年中的文学创作,就把我贴在橱窗里的散文揭下拿去发表,他们揭下的时候我站在旁边,他们说:“这篇不错,我们带走!”然后他们就走了,没有喝一口水。那两个编辑一个姓朱,一个姓刘,也都是青年,很有才华,是新诞生的诗人和剧作家。

散文被放在一本书的首篇,收到寄来的那本书是在5月4日青年节,我独自庆祝,到河对面的农民家里买了一斤新鲜豌豆,几个鸡蛋,向别的知青借了一个煤油炉和一口小锅,豌豆炒鸡蛋,绿的和黄的,清清爽爽,吃完了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的散文发表了。信的最后照例是那个年月的很不散文的严肃和正经:此致、敬礼。和自己的妈妈此致敬礼。

那个年代,文学是低落的,但是,文学依然还是在人的心里。农场的管理者,他们也不是只知道水稻和棉花,所以,也不知道是谁,就邀请了作家来给喜欢文学的知识青年讲课。场部通知我,下午去听,我就兴冲冲地去,沿着大堤走,一个多小时到达。

在一个草棚棚里,坐着一个女作家,她真是天底下最像作家的女作家。怎么会那么端庄、优雅,一副眼镜被她戴着,满脸神情里全是知识和修养,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服、布鞋,好像是我后来在电影中看见的延安鲁院的女性,因为革命,因为人生激情,不在城市,来到乡下和山里。

当时只有四五个知青,那个年月,文学毕竟不容易风起云涌,她请我们坐下,指指窗外的西面,说:“我在新闻出版干校,农场让我来和大家谈谈文学创作。”我便油然觉得神圣、美好了,“文学创作”几个字像是抓牢了我要飞起来,兴奋得有踏云之感,好像被人领着要迈进一个异常高级的疆域和境界,之前自己的幼稚写作和发表,都属于无师而行,现在听见“文学创作”4个字,对于我完全超出了一个词语的意义,意味着一种正式和名堂。我后来作为一个文学教授和作家,每当我对想写作的学生和爱好者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也总是能从他们的眼神和呼吸中看出、听出我自己当时的兴奋悸动。

那时上海的很多干校都在我们农场,文化干校在我所在砖瓦厂对面,隔一条河,巴金等先生们都在那里。新闻出版干校在我们的西面,《文汇报》《新民晚报》《解放日报》的记者、编辑们在那儿学习和劳动。

女作家介绍了自己,在当时幼稚的我们面前,她的名字是陌生的,而后来,才知道了她的有名和重要。她还是最有名的《新民晚报》的副总编。我从初一开始,每天放学,经过邮局,都会买一份《新民晚报》。

我是后来才知道她的有名和重要。

我总是愿意想起当时的情形,想起她婉婉的上海普通话的明明白白的表达,明明白白地说文学。我现在已经不能逐字逐语、逐句逐段地想起她当时说的话了。可我永远都会记得她站起来,走到窗口的情景。草棚棚也是有窗口的,窗外是农场场部,四处长满了田箐,它是一种改良盐碱地的植物,在盐碱地的海滨农场,它也算是一种绿化,是生命的活力和希望,农场指望着它把白花花的盐碱消除去,多打粮食,多种棉花。

还可以看见中心河,它很清澈,一直往东而流,经过我所在的砖瓦厂,我们烧制出的红砖红瓦,被一只只的水泥船运走,送到农场的四处,所有连队新盖起的红色房子都来自我们砖瓦厂青年的一日三班,一年四季。

副总编女作家问我们的问题是:“你们站在这里看得见什么呢?”

我们几个人像小学生一样轮番、交替地回答:

田箐、河水、田野、大堤、连队宿舍、拖拉机、天空、云彩、麻雀……我们觉得应该看见的我们都已经看见了。

她婉婉又优美地说,你们再朝更远的地方看。新筑起的海堤,新海堤之外,更新的海堤很快又会出现。农场就是这样一点点被围垦了出来,向着远处伸去,更广阔,我们不是说,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吗?所以你们还能看见什么呢?

我们还能看见什么呢?

我们看着她,只能等着她告诉我们。她说,她还看见了更远的海滩上的新的脚印,又有人在往前走去,他们的脚印曾经留在我们现在站立的这个地方,现在又到了远处。农场的广阔和收获都是他们的脚印带来的。她说:“写作文学,要看得见‘脚印’。”

那一刻我听得沉默而澎湃。她说的真是一个很基本的原理,可是对于幼稚的我,那一刻却烟花绽放。能够知道,怎么把最基本的文学道理、生命敏感说给幼稚的人听,让他们瞬间地明白,走出“窗口”,往远处行走起来,难道不是一种很高的水平吗?后来我阅读的许多原理著作和文学作品,它们是我文学路上的添柴和蓄油,是我一直没有停下的“自动发条”,安装在我的文学劳力士和浪琴里,但是那次窗口女作家的简单、明了,却是一次真正重要的幕启,是我们上海从前的那个有名的长宁电影院里开映时的钟声,“当”“当”“当”——黑暗中红帷幕徐徐拉开了,银幕亮了,故事在那一块白幕布上开始。

白幕布上的故事在放映室窗口射出的那一道光里,我小时候一直奇怪,那一道射来的光没有字、没有画面、没有人的声音,可是一落到幕布上,立刻就有声有色、有哭有笑。我后来当过作家,也当过教授,我的一些学生也便是由此成为了作家,在中国的儿童文学里,我的确是培养出了一些作家的教授,因为我比较会把那一束光打射到白幕布上。

后来,我又遇到过那位女作家,我对她说起草棚棚里的那个下午,问她记得起来吗?她说:“记得起来。”后来有一次,我在大学主持一个文学讨论会,已经老了的她被别人扶着走进了讨论会的小会场,她问我:“我可以进来听听吗?”我吃惊得差点哭起来,喊着:“是你啊!”

在场参加讨论的都是年轻的研究生们,很多是我的学生,我扶着她坐下,然后告诉他们上面的故事,我对他们说:“她是我的第一个真正的文学老师,我们一起向她致敬吧!”

我的这个站在草棚棚窗口授课的文学老师,现在还健康地生活着,已经离100岁很近了。她一定会婉婉地跨入的,因为她一定依然还戴着一副动人的眼镜,因为她每一天还站在她家的窗口看着这个世界的脚印,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深情动人。她叫欧阳文彬。

2019-09-30 □梅子涵 1 1 文艺报 content51621.html 1 窗口文学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