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风记》是90多岁高龄的徐怀中酝酿60余年的心血之作,其中融汇了作家全部的人生经验、文学反省,是一个责任心和进取心始终燃炽的老军人所能够企及的对战争、对文学的至高境界,从中也辉映出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微波巨澜,显现出作家与时代密切互动的良性关系。
上世纪50年代,徐怀中甫登文坛,就选取了孙犁和普希金作为自己的文学导师,擅长于描写野性泼辣、生机勃勃的青年女性,从《我们播种爱情》到《西线轶事》皆是如此。《牵风记》取自作家自身的战争经验,而参与指导《大决战》《挺进大别山》等影片的经历,让徐怀中具有了更为开阔的全局视野和历史眼光。对文学既有模式和自身创作局限进行漫长反思的过程,则让他进入随心所欲地创作新篇的境地。这样的创作路径,同时也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巨大跃进。
《牵风记》没有倾其全力描写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的宏伟过程,而是源于徐怀中对战争与人关系的深度思考。从上世纪80年代起始,战争文学作家不断寻求新的突破,徐怀中的《西线轶事》就是其中翘楚,虽着眼于边境战争,但真正刻画战地风光的笔墨并不多,如同徐怀中谈孙犁“他不追求金戈铁马,排山倒海,而是着意于饱浸了自己真情实感的平凡生活,追寻着时代风云在人物心灵中的折光投影”。但是《牵风记》关于战火罡风的表现仍然可圈可点,沉甸甸地饱含血火危情。作家只用几个场景点染,就把挺进大别山遭遇到的重重困难和几遭灭顶危机的凶险凸显出来:渡过黄河后焚烧随军所带的纸币,破釜沉舟;大规模处死与军人如影随形的战马,壮士断腕;齐竞和部队陷入绝境准备最后的拼杀,鱼死网破……无不渲染出野战军部队的被动局面。正是有了这样的坚持与拼搏中,才赢得了战争局面的决定性扭转,迎来从战略防御到战略进攻的难得契机,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
在这样纵横捭阖的宏大背景下,《牵风记》中的几个人物都出手不凡,各有风流。齐竞这样具有海外留学经验、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中骄子,懂音乐、识人才,能够向部队官兵作战略形势的大报告,能够在战争中转型为优秀的军事指挥员,实属难得。他一出场就带有强烈的冲击力,先是对观看演出中部队官兵闹事进行严厉镇压,扭转混乱场面而威风八面,又和汪可逾引经据典地交流关于古琴的方方面面,一眼就看出后者所操的古琴名贵非常,还有齐竞从汪可逾的步态中判断她是平足、不适宜行军跋涉,都显出军人的睿智眼力。一柄勃朗宁手枪换一个骑兵通信员,则见出他的工于心计。
汪可逾作为《牵风记》中的绝对主角,更是令人痴迷。她在部队中把青年女性的性别特征张扬得淋漓尽致,却又浑然不觉,这也正是她的个性所在,她的天性就是敞开自我。在酷烈的战争环境中,她当然是个弱者,许多时候都需要保护和帮助。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的坦然和真诚,周围人们的飞短流长无法对她造成深刻的伤害。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局,她都是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她所尊奉的是内在的天性,对于世俗的价值观和是非观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她的澄澈清明让各种有意无意的嫉妒、嘲讽和怀疑都如同遇到一个巨大的空洞,产生不了作用力,激不起什么反弹与回应。
大部分文学作品中的军中女性尽力掩藏其女性特征与身份来适应战争的严苛环境,实现其杀敌复仇的英雄志向,而汪可逾则是在战争与人性的角力中展现其温润而不可或缺的存在,在酷烈血腥的殊死大决战中,她就像一缕和煦清风,拂动人们的心灵,她的生命虽然短促,却穿透历史而留下悠长的回响。她拒绝大车碾压敌军尸体,宁可绕道而行,以致耽误了战地演出受到纪律处分,但她明确表示今后也不会忤逆自己的意愿;交换俘虏得以归来的她,明明知道齐竞想要得到的是什么答案,但她的清澈的心灵不容任何阴翳蒙染,宁可失落宝贵的爱情不可失落率真的自我……
战争的烽烟早已逝去,汪可逾这样清明透亮的人格,不仅在战争年代润物无痕,让齐竞晚年都无法忘怀,也让战友们每当重逢聚会都会对着那张合影照而议论纷纭感怀不已。同时,这一形象也在当下的文坛和读者中牵动着抚慰人心的依依和风,让我们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