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应物兄》1000页出头的长度相比,其后记短短两页,写了和小说进程相关的几件日常琐事,但我认为这对于理解《应物兄》尤其重要。这部小说的构思应该是2003年前后,2005年春天动笔。2006年4月29日李洱完成了前两章,18万字。而后几年,李洱出车祸、母亲病重去世,一直到母亲3周年祭奠活动结束,李洱才重拾旧章。前后有五六年的时间。
《应物兄》的写作存在着两个时间,一个是小说内部的叙事时间,一个是后记提及的整部小说的写作时间。写正在行进的当代中国,且写作时间延宕十数年,这对写作者获得恰当的当代世界观和控制小说的结构带来了相当大的难度。要知道这十数年恰恰是中国当代社会,是中国和世界关系发生了巨大变革的时期。我认为这些年《应物兄》一直将至未至,某种程度上也源于其所关注的时代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这是一个流动不居的时代,对这个流动不居时代的把握和理解,不断进入到正在不断生长的小说中间,《应物兄》必须面对流动中语言和结构的凝定,如诗人冯至所写的“把住一些把握不住的事体”。尤其是像《应物兄》这样包含了巨大的社会和思想容量的长篇小说,它考验着作家对当代生活的萃取能力,也考验着一个作家如何将当下编织进一个恰如其分的历史逻辑,并向未来无限绵延的时间接受检验。
这是一个长篇叙事作品的产能和产量都充分扩张的时代,也是长篇小说概念被滥用和写作难度降低的时代。我们观察这20年的长叙事文学,能够称得上秩序谨严的长篇小说其实并不多。而另一方面,长篇小说的写作、发表和出版也越来越容易。因此,我们要思量的是像《应物兄》这样的时代史诗性的长篇小说有没有存在的价值?如果有存在的价值,一个作家该有怎样的耐心、定性和洞悉力去结构这样的长篇小说?
事实上,新中国文学70年都在召唤着巨大的史诗性的长篇小说。《应物兄》在此刻出现,无疑再次确立了长篇小说文体对历史和现实的强大综合和概括能力的民族史诗和时代文体的意义,《应物兄》对汉语长篇小说而言,具有了正本清源的意义。
放在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历史谱系中看,《应物兄》的审美拓进是多方面的。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定型应该是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以茅盾《子夜》、巴金“激流三部曲”、老舍《四世同堂》等为代表奠定了现代汉语长篇小说的“正典”气象。《应物兄》是与《子夜》宏大和精确社会分析的现实主义一脉的,但不同的是,李洱的写作起点源自于上世纪80年代的写作,正是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深化和现代主义相互激发的文学黄金时代。如果从这个文学谱系看,《应物兄》是改革开放文学在新的时代的收获。《应物兄》发表和出版后,对于其中征用和收编庞杂知识,以及它的叙事结构、语言等等因小说题材、人物和中国传统文学的隐秘沟通,论者也可从中国传统中寻找阐释资源,认为《应物兄》借鉴了“经史子集”的叙事方式。但即便如此,如果我们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发展的角度出发,《应物兄》应该在80年代“世界文学”的中国文学阐释视域来锚定它的文学史坐标。《应物兄》叙事的先锋性应该被充分澄清和识别出来。事实上,对现代主义的开放和接纳正是改革开放时代现实主义文学深化的重要成果。
同样需要澄清的是,《应物兄》不应该仅仅被认为是写近几十年知识界状态的所谓“知性小说”。事实上,《应物兄》要反思的重要方面恰恰是每个人携带着各自的知识和信念在一个变革的时代如何“应物”,无论道与器、中学与西学,还是创办儒学研究院,只有顺应当下和当世的“知识”才能成为当代的“知识”。
因此,《应物兄》、“大学”是通向我们时代的一个微小切口,知识界、大学生活自然是《应物兄》着力书写的内容。作为一部秉持了现实主义精神的长篇小说,《应物兄》对于围绕“太和”儒学研究院各方面的博弈以及沉滓泛起,坚守了现实主义的批判立场,但《应物兄》在“大学”这个脉络上最大的贡献,应该是对现代大学图谱的绘制以及大学精神的打捞和确证。
1983年,是小说中最后“正在撤离”的一代人的重新登场,他们是芸娘、乔木、双林、姚鼐、程济世等,接续的是闻一多、梁启超,是西南联大,是五四新文化,是现代中国的起点。《应物兄》写当代中国,却有着中国现代的起点,他们正在撤离的,正是“应物兄们”需要填充的,“应物兄们”能不能担当起父辈们正在撤离的中国?《应物兄》将“应物兄们”和他们的父辈们安放在他们的当代,也是正在行进的中国。小说还存在另外的现代线索,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儒、道、释,主流的、边缘民间的,中国的、世界的,一切坚固的风流云散又都在当下中国汇流重新凝聚和定义。它们对话、碰撞、合作、拒斥,它们各自完成着自己的“当代”,又共同完成一个具体而微的行进和流动不居的当代中国,这就是《应物兄》的小说世界和它的中国故事,也是李洱日日相处的当代中国日常。
这个当代中国怎么会是一个儒学的当代转型了得?怎么能够仅仅把大学想象成十字街头的象牙塔了得?缘此,如果我们质疑《应物兄》小说的人物形象没有自己的成长性,这其实是一个误读。《应物兄》以物为人,李洱写出一个斑斓驳杂、生机充盈的行进变化的中国。它有过往、当代和未来,有它的生长和展开,有着爱与创痛、希望和未来。所谓“应物”,无论是“应物无方”(《庄子》)还是“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史记》),都是应物随心,尊重顺应事物,《应物兄》以行进变革的长篇小说为变革的当代中国赋予新意,并发明形式,它的创作应该成为中国长篇小说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