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影视

坚壳下的异样柔软

——评电影《少年的你》 □梁振华

走入视野的《少年的你》,包裹着一层社会话题的坚壳:校园霸凌。再加上凌厉沉抑的影调、棱角分明的人物以及两位主演的犀利表演,坚硬成了这部影片最初始的表情。

女主角陈念几乎从头到尾处在不安和恐惧中。类惊悚的情节铺陈,造成了陈念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而她的遭遇,校园霸凌并非惟一的诱因。那位口口声声想念女儿、为女儿着想的母亲,逃避家庭、逃避债务,逃避所有一切,让女儿独自面对无法承受之重且心安理得。陈念的压力不仅得不到母亲的宽解,最痛苦的时刻,她还要反过来给母亲安慰。显然,“家”对陈念来说是缺席的。影片中,警方的立场也耐人寻味。三个干警,不管是善解人意的、左右为难的还是冷酷无情的,终究都无法成为问题的解决者。观望、猜忌、讯问、犹豫,是他们一成不变的立场。而复读学校里,没有朋友,没有友谊,墙上和老师嘴里都塞满了打鸡血的口号,考卷和书本压得学生无法喘息。除了高考,校园里似乎容不下别的任何话题。

家的缺席、学校监护功能的缺失、社会(警方)保障的缺位,造成了她身处孤独的境遇,这孤独无人申诉,甚至看不到尽头,直到小北的出现。

脸上血迹斑斑、街头混迹斗殴的小北,却是影片最柔软的存在。他用不由分说的方式给了陈念连家都不曾有过的安全感。小北是蛮横的,思维和行事的逻辑简单粗暴;小北又是体贴的,他甚至用心丈量好了跟踪陈念的物理距离。有小北在身后,陈念可以正常地呼吸和行走。而陈念也成了第一个问小北疼不疼的人,她用快要被恐惧磨蚀掉的本属于豆蔻女生的本能,柔软了小北的铿锵江湖。

在我眼里,影片的华彩篇章,多在暴力终结处:小北写在笔记本上的俏皮话;镜子里一前一后,冒出两颗刚剃过的平头;摩托奔驰在山城的夜风里,小北扎着小辫,瘀青的左脸撑起了心底淌出的笑,后座的陈念将下巴紧紧抵住小北的肩,嘴角勾出忘却烦恼的弧度……如许温暖的情境,随着故事的推进,终指向了更坚冷的方向。陈念失手,导致魏莱毙命,小北设置了伪装强奸的迷局,为陈念脱罪。小北的逻辑是,“只有你赢了,我才不算输”,“我喜欢一个人,我就要给她最好的结局”。陈念与其说接受了这个逻辑,不如说是接受了小北喜欢她的方式——用自我毁灭成全她的梦想。

有意味的是,故事说到这里,最残酷、最坚硬的表达,却成就了最极致、最令人动容的柔软。在导演曾国祥眼里,青春的特质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一种自己觉得对的事情。正因为有了小北这样一名义无反顾、无畏无私的守护者,愿意为她抵挡所有世俗的污浊与砂砾,陈念所有的坚忍受难便有了意义,也找到了情感的支点。于是,她也有了义无反顾向前的勇气,因为她知道,他一定在她的身后。固然,影片用很多篇幅敞开了对幽微人性的洞察,关于父母家长,关于校园师生,关于现实社会,而我们之所以并未在叙事情境中濒于绝望,恰是因为讲述者将故事最紧要的出口留给了温情。这温情来自小北,也来自摄影机背后导演与主创的心灵;这温情不仅救赎了陈念,也会给所有深陷迷途的人以继续行走的希冀。

这里,很有必要提一提两位主演。一位承受精神重压的女生,强装镇静,实则内心无比惶恐,眼神里藏着对世界巨大的不信任,演员把生活和角色缝合在了一起。这部影片里,周冬雨已经不存在,我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陈念。演员易烊千玺更是展现了与其银幕演出经验并不匹配的成熟度,他决绝地抛弃了关于他一切的外在设定,用惯常的沉默和少年老成,钻进了刘北山的躯体里:寡言、独处、喜怒不形于色,这是属于演员的个性,小北“照单全收”;流淌在骨血里的彪悍,行走江湖的快意恩仇,狡黠与智慧混合的奇特气质,这是属于角色的气性,小北信手“拿来”。二者交叠,几无刻意的痕迹,殊为可贵。千玺饰演之小北,堪堪证明:衡量一个演员成功与否,最重要的标准应该是作品自身的完整度和完成度,应该是天赋、手艺、角色匹配性以及投入的热忱。凡此之外,皆是过眼云烟。

校园霸凌是影片的话题切入点。影片不吝篇幅和细节,全方位撕开了校园霸凌的遮羞布——从言语到动作,从肉体伤害到精神折磨。然而,创作者并没有止步于暴力美学的铺陈,真正的“疼痛感”源自施虐者以及暴力行为的心理动因和现实逻辑,而并非暴力自身。尤其对三位“恶女”的塑造,并未流于粗暴和概念化:与魏莱的癫狂勾连在一起的,是其父母虚伪扭曲的家庭教育,以及她对父母刻骨的恐惧;罗婷的恶念,换来的是她父亲闯进学校当众的一顿痛殴;而小渺,由于一次善念的萌发,由施虐者变成了凄惨的受虐者。要么扭曲的家庭环境是扭曲人格的成因,要么如同心理学上的“踢猫效应”,长期蓄积的负面情绪,会触发向弱者转移愤怒、施加暴力的潜意识。

诚然,“恶女”是可憎的,于是导演决绝地让魏莱走向了死亡。到头来,施虐者本人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因为生命陨灭,所以救赎无门。恶有来路,但无归途;守护良善,对恶行拒绝宽容。影片里,魏莱们的恶是无法偿还的,这决绝的姿态后,指向了我们熟悉不过的伦理劝善。在这里,现实批判的锋芒尽管有所削减,但对逝去的胡小蝶,对承受苦难的陈念和小北,对每一位有类似成长创伤经历的观影者,这不啻一种巨大的心理代偿。这样的价值观——一面是对社会丑行恶习的锋刃相向,一面是对爱、善良、正义充满温情的捍卫——既直面现实困境、展现社会关怀,又疗救世道、抚慰人心。这个意义上,影片甫一问世便收获知识界和市场大众的双向认可,又岂是偶然。

故事的结局同样是柔软的。陈念和小北付出尽可能小的代价,重归他们曾经的乐园。一切已成落定的尘埃。小北不再压低帽檐,他在街头的监视器下昂起了头,但仍然选择默默跟在想保护的人的身后。

直面现实是创作者高贵的姿态。而高尚的作品,自然不甘只是现实副本或社会学文献。它在种种不完满中追问根因,探问去路,正如同在坚硬中洞见柔软。

2019-11-06 ——评电影《少年的你》 □梁振华 1 1 文艺报 content52061.html 1 坚壳下的异样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