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的《浮生二十一章》语言文白杂糅、凝练精湛,颇具“苏白叙事传统的民间气象”。故事中大部分的人物原型主要来源于作家对亲友的采访、口述和网友自述,兼具真实的生活细节与飞扬的文学想象,在每篇2000余字的篇幅中,作家节制而深刻地书写了芸芸众生的“浮生若梦”,称得上是一部向世俗敞开的历史书。
“浮生”本为道家语汇,源自于战国时期道家经典《庄子·外篇》:“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原指的是,圣人在世间顺应自然而生,离世时又像万物一样变化而去,他们的生就像在水面漂浮,死就像疲劳后的休憩。作家巧妙地借用了道家用以形容圣人的词语,讲述了袁跟弟、张忠心、高秋妹、余鹏飞、周彩凤等21个普通人的生存哲学。作者像一位“只凭三寸舌,动辄数千回”的说书艺人,有意不加任何修饰,简单而直截地以人名作为篇名,将这21个生命鲜活活地推到读者面前。
不妨读一读《袁跟弟》开篇对父亲袁德才的人物介绍:“袁德才,滨海县人,木匠。听闻上海遍地黄金,便舍了薄田,举家迁至上海,以修补家具为业。经人介绍,给个美国女人当长工。逾年,央着雇主,把做童工的大女儿弄到俄罗斯犹太人家帮佣。”作者极少用繁复而冗杂的形容词,主要使用名词和动词来组织语言,在句式使用方面,多用短句少用长句,能够较好地凸显出语言的灵动与参差错落之感,仔细读来,颇有中国传统小说艺术中人物白描的神韵。
同时,这种具有古典意味的小说语言内部又存在着现代白话和都市口语的层次,尤其是沪方言的融入,就像一盘好菜即将出锅时撒上的几粒粗盐,火候拿捏得当,必然咸鲜满溢,令人口舌生津,回味盎然。在《许志芳》一篇中,许志芳如此数落自己离异后萎靡不振的儿子张奇:“张奇,你就是只憨大,你晓得吧。啥也不会做,只会惹事体。跟你讲了别要外地女人的。不是看中你娘有钞票,啥人眼乌珠瞎掉嫁给你。”寥寥几句责骂,将小说口语式的古典意味体现得淋漓尽致。写作者将文言、现代白话、都市方言张弛有度、疏密有致地结合在一起,产生了特殊的语言节奏,反而将书面语写作时容易带来的繁杂和冗赘感消解,形成了一种别具一格的“语言加法”。
难得的是,任晓雯在《浮生二十一章》中叙事语言的叠加运用并没有让作品陷入互相缠绕的语言游戏中,展现出颇为精巧的文字调度能力。更值得一提的是,与长篇小说《好人宋没用》相比,《浮生二十一章》在有限的篇幅内熟稔运用了准确而简洁的叙事策略,尤其善于通过故事语言和情节架构的急缓乍停,为阅读者带来思绪与联想的无限延宕。这种叙事的节制使得写作者的思维逻辑并没有溢出文字表面,人物形象因此获得了叙述真实性,小说本身也具备了故事完整性。
任晓雯将《浮生二十一章》的前言命名为“为无名者立传”,显见的是,作家并不执著于社会时代的宏大话语建构,而更倾向于书写一部现代中国的个人心灵史。21个名字代表着21个有着明显性格缺陷的普通人,他们或癫、憨、痴、怨,或懦弱、鲁莽、麻木、惰怠,却都带着个性鲜明的秉性。在浩浩荡荡的时代洪流中,这浮浮沉沉的众生百态可能只是历史缝隙中微不足道的一屑尘埃,但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尘埃就像一丝丝引线,能够指引我们辨别出风的方向。
正如作者所言,她的意图在于“对历史进行微观叙述”。小说中具象而丰富的日常生活叙事,为故事结构的骨骼填充了丰满的血肉。服饰、发型、饮食、语言等现实生活表现,景观、民风、节俗、器物等物质生活细节,情感、思想、心态等精神世界活动组成了一段起伏跌宕的社会变迁的历史。故事鲜有明晰的具体年份,却不乏生动的年代感。在任晓雯的笔下,我们可以读到20世纪30年代前后抵制外国布匹倾销而出现的爱国布,40年代中后期中国军队接管后各国侨民陆续离开上海的“洋人离沪”现象,50年代女孩子几乎人人都有的布拉吉和东德电影《柏林情话》,60年代满街可见的女士发型刘胡兰头、柯湘头,70年代流行的“国防绿”军便装和高考制度的恢复,80年代的香港武侠电影,90年代的校园民谣和美国电影等等,这些充满历史感的文化细节将百年来的社会变革与世事动荡缝进每个寻常人家的衣服褶皱中,引领读者去触摸与感知小人物背后磅礴有力的时代脉搏。
任晓雯在荒诞而颓靡的叙事氛围里,徐徐讲述起普通人在虚无而空幻的人生中浮沉颠沛的故事,铺陈出一幕幕令人涕泪潸然的庶民悲欢。可以说,《浮生二十一章》以文学的形式与历史学的“文化”转向相呼应,带有新文化史、微观史乃至大众文化史的叙事深度,兼具俯身贴地的现实观照与人文关怀,实践着为无声者立传,为无言者发声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