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在其写作的早期一直是“新纯诗”的信仰者,受象征主义诗歌及纯诗理论的影响,上世纪90年代以降,他好似放下了包袱,把非诗的、口语的、世俗生活的大小事物迎进门。然而,在我看来,臧棣的作品在朝向诗的写作中自始至终是“纯”的。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了三卷本臧棣诗集《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仰丛书》《情感教育入门》,总结其新世纪近20年来的写作,每一本皆相当厚重。
这三部诗集主要关涉语言的知识或知识性。这的确是容易引起误会的说法,语言的知识令人想到辞典、语法,紧随其后便是反复被征引的典故或经典表述。当中的悖论在于,它极力提供语汇去形塑那些不可名、不可说的事物和情思,将其带到可知可感的意识世界,可又把表达这一行动确定为人对言语的服从。前者富于创造性,后者囿于平庸。在语言的悖论下,诗歌提供了一种特殊的知识,因为它把表达行动重新确定为人和语言彼此之间的想象和超越,诗人不是“使用”而是“表现”语言,故轻易摆脱了“用法”的捆绑,而语言和诗人之间相互关心、接近,但永远是两个孤立的人。
臧棣在1999年所写的《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知识》中提出对诗歌、语言知识性的定义应当引起注意:“诗歌仍然是一种知识,它涉及的是人的想象和感觉的语言化”,“其目的是捍卫想象力对存在的描绘与解释”。我们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一种理想化的、激进的艺术实验态度?我想,在承认艺术价值、写作路径多样化的今天,作为读者应该保持一种尽可能拥抱自由的态度,使得即便是大相径庭的艺术观念及其优秀实践都可以直接作用于我们的精神世界、参与具体的心灵生活。臧棣诗歌语言的知识性体现在“游戏”式的创造,“游戏”的价值则在于拒绝平庸和创造的持续性,它在反对固有的知识语言时开拓着自己的一套语言知识,借助游戏获得清醒,为心灵的独立观察、思考与判断争取诗性的语言环境和空间,其侧重点在于关心、培养我们自身的语言能力,启发心智。
当然,诗歌语言的知识性始终有别于它的技艺,或许各自的谈论方式有些相似,但后者在一般意义上总是强调如何把诗写得更好,甚至作为好诗的某种指标;然而前者的思虑在于人自身,在于我们对事物的认知、感觉、情绪、思想如何建立起语言经验,又如何发展既往的语言经验,它的保守与前卫都表现在“诉诸语言”的行为本身。
上世纪90年代以降,臧棣的写作更为“驾轻就熟”,“熟”即我们日常生活的周遭物事,“轻”则指向一种轻盈、灵活、幽默的语言风格。除此以外,二者共同促成了《秘密继承人协会》所代表的那种“随物赋形”的语言与结构品质:“把你带到山脚下,你就是一台摄影机,/从天真中提取一片自然,令我们的瞬间/锋利于我们的永恒。把你塞到花盆下,/你就是一把钥匙,隐身人会在半夜来摸索你,/把你揣进裤兜。把你丢在床底下,/你就是一把下岗的小铁铲,/闷闷不乐于人生少挖了好几下。”这首诗延续了臧棣以诗论诗的写作,“你”即可作为诗的“原型”或“本质”来理解。有时诗歌像“摄影机”,它使某一时空片段独立于人生整体、获得特殊意义,诗之所以锋利正因为仅用几句话就足以打动或戳穿内心;有时诗像钥匙,它和诗人(隐身人)的关系那样隐秘,可相对于某个“打开”了的时刻,这种关系往往又不是重点、可以忽略不记;此外,诗歌从来不乐意下岗,远离你的人生才是它真正的苦闷。
读臧棣的诗不必事前过于执著寻找内容,内容只负责在阅读的尾声提醒我们:梦已经醒来,而人们对梦的内容却往往是健忘的,这便是何以语言的知识比语言的内容更重要。乌鸦经常扮演不吉利的象征,可臧棣的《乌鸦嘴协会》一边用“日常”消解“隐喻”,以咖啡的黑剔除乌鸦的黑所背负之喻义,一边以黑天使重建其“神话”形象,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无戏谑地写道:“乌鸦传才读了一半,我的朋友/便打来电话告诉我,乌鸦史/今天早晨已经上市了。”这种讽刺打一开始就贯穿全诗,陈见、传统其实牢不可破,不进入“传”或者“史”就翻不了身,而一旦进入了,即便“销量还不错”,也没有改变被书写和摆布的命运。除此以外,为了叫读者放下“内容”,安心在语言中潜水、悠游,诗的岸边总是恒常配备了一位救生员,臧棣诗集中的多数标题似乎都扮演了这一角色,它从来不负责主题,仅仅为迷失的读者抛出救生圈,以便使其清醒过来、重新寻找与诗进一步攀谈的时机。
作为另一“注意事项”,可以说,臧棣诗歌的“游戏”不生产思想,“思想是大词,/大得就如同一个被反复凌辱过的宇宙——/它像是已经空了。它正蜕变成一个原罪。”(《飞天协会》)且不说生产思想,思想的生产方式本身就是可疑的,在篇幅有限的诗中,思想如何不向口号或鸡汤沦落?而诗歌又将如何拒绝成为思想的生产线?我以为,“游戏”就是“生产”的对语,意味着不遵守程序、规则,不负责期待已久的结果,甚至没有专业压力。然而,诗的“游戏”可以产生思想。因为诗致力于一针见血的观察,它的想象总为我们提供凝视自身的别种角度,换言之,诗总是如苏格拉底那般“关心自己”的“催产术”,关心着人生强加于我们的一切,其着重点不是真理而是我们对真理的追求以及真正为之付出的努力和转变。故而诗的思想就在于我们自身,也正如苏格拉底与青年们的对话那样,充斥着问题而鲜少答案。
臧棣诗歌中的“知识”带有怀疑主义的精神底色,“最低限度的自我”疏远了浪漫诗情和绝对主体,它没有走出社会生活和个体有限性的泥沼,不采取超然态度、也拒绝对事物轻下断言。可与此同时,他的写作激情是未来主义式的,他同标准乃至我们所想象的“诗”作斗争,“语言的欢乐”一如既往,而臧棣诗的语言知识既可产生“关心自己”的思想,且最终也体现为诗性思考“严谨于自我的解放”之意志与“咀嚼星光灿烂”般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