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望历史,审视梁斌笔下的朱老忠这一人物,为我们提供了重审自我生命的可能和参照。他相信乡间社会的传统伦理秩序,同时身体力行地践行和守卫这一秩序,今天读来依旧富有极强的吸引力并且充满蓬勃生机。
《红旗谱》第一部初版于1957年11月,其后梁斌又根据读者意见有过三次较大修改。小说以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前后到抗日战争爆发这一历史时期为背景,叙述了北方冀中平原锁井镇上以朱、严两家为代表的三代农民从最初对于地主冯氏父子剥削和压迫的隐忍不发到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转而反抗的斗争史,全方位多角度呈现了普通民众走上革命道路的历程。其中朱老忠作为农民中的英雄人物,善良、豪爽、仗义、有勇有谋,更是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成为当代文学长廊中一个充满生机、又饱满丰厚的人物形象。
动荡时代如何安放身心,是每一个个体都必须面对的课题。朱老忠虽然是一个普通农民也不能避免。他背负家仇被迫离家出走多年,选择归来,除了“复仇”之外,很大程度是因为对于故乡的深切眷恋,尽管小说中对于他闯关东的经历叙述相对简单,但恰恰是这样的“前史”所引发的颠沛流离的生活和精神无所依着的困境驱使他返乡。
作为在历史中生存的人,朱老忠的感受和经验除了能显而易见地被体察、阅读到的部分之外,还有虽然被他意识到但尚未明确,以及他自身无法准确讲述的部分。譬如“父亲的遗产”,父亲惨死留给他的不只是“复仇”,同时包含了仗义豪爽的侠气、勇敢正直的品格、爱憎分明敢于担当的硬汉气度,甚至可能也包括连他自己都尚未体察到的英雄欲以及摆脱剥削压迫,成就一番事业的雄心。加之闯关东的苦难经历,在磨炼了他的同时,也赋予他见多识广、沉稳厚重的气质。于朱老忠个人而言,似乎这一因果链条已基本建立完毕,就等他最后的“复仇”。然而事实上,这其实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斗争过程。
朱老忠返乡之后,在重拾此前乡村人情伦理的同时,也借由严志和、朱老明等人的讲述,在重新激活了“复仇”之心的同时,得以进一步体察到锁井镇村民惨淡艰难的生存现实,这为他日后拥抱革命埋下了种子。然而鉴于力量对比悬殊,他只能选择隐忍不发,所谓“出水才看两腿泥”。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作为历史、时代中的人,革命是如何打开朱老忠的感受、经验、身心世界,从而使得他可以安放身心的。
闯关东时期,朱老忠曾经对革命包括中国共产党有所耳闻,但当时还是模糊不清的状态,等到后来他通过运涛了解到贾湘农以及他所讲述的革命道理之后,他欣喜地对运涛说,“你要是扑摸到这个靠山,咱受苦人一辈子算是有前程了。”从底层农民的经验出发,朱老忠的“靠山”思想可谓最朴素的对于革命的认知,“受苦人有前程了”,在当时朱、严两家处于弱势的处境下,于朱老忠而言,这不啻是一粒强心剂。经验的唤醒和身心的打开促使他带着满腔热情接受和拥抱了革命。如果说小说开篇朱老巩大闹柳树林是习见的乡村空间中旧式农民出于乡村传统道德规约和正义感而爆发的极具个人性的自发反抗,那么此后朱老忠在贾湘农、江涛的组织下加入反割头税运动则意味着他跳脱和超越了既往乡村家族恩怨的世代轮回,救赎和希望自此成为可能,身心的安放同样成为可能。
而后来运涛参与北伐,江涛去保定二师读书,大贵入伍这些事件又进一步激活和唤醒了朱老忠内心深处的希望,以及可能实现的美好生活图景。毋庸讳言,朱老忠的主体精神状态一直与外界环境互动共生。从朱老忠个人而言,他具有一颗坚韧且富有责任感的心灵,在锁井镇这一乡村空间秩序中,他乐善好施,又颇有远见,资助打败官司的朱老明,支持运涛兄弟上学,主持老奶奶葬礼,去监狱探望运涛……凡此种种,其实证明了他有很强的共情能力,能急他人之所急,有利他之心,坚韧开阔,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人。这种基于个体自身的性格底色和精神气质保证了主体对于外界的敏感和持续敞开,因之也使得他能最大程度地去理解革命,并且带入个人生命体验,于是我们看到在反割头税运动中,他和江涛去一家一户发动群众时,能够针对不同农民的具体情况,从大家作为普通民众的切身体验出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因而最终获得民众们的认同。
事实上,《红旗谱》从始至终都包含了两种话语:农民话语和革命话语。在贾湘农登场以后,小说中革命话语叙述逐步取代农民话语。因此,小说中的革命不只是农民对地主阶级的反抗,同时也是一场语言革命。而这一话语取代的过程,恰恰是朱老忠安放身心的过程。当农民话语被革命话语替代之后,锁井镇朱严两家三代人对于地主冯兰池的斗争被提升和缝合为关于中国革命史合法性的元叙述。而朱老忠最终得以走上革命道路,一方面得益于中国共产党当时的政策,包括组织群众运动的方式方法在很大程度上进入了普通中国农民的身心结构,使得农民在进入革命的过程中逐步获得主体性;另一方面,他始终是内在于历史和现实的:父亲的惨死、锁井镇村民长期遭受冯老兰的剥削和欺压、个人反抗的无望等,这些都决定了他对革命的认知和把握方式虽然朴素,却相对纯粹而坚定,并且具有自身的合理性。也因此,当保定二师学潮进入低谷时,他作为旁观者见证了这一运动,非但没有受一时失败的影响,反而仍能保持坚定的信念和热情,其原因在于革命的逐步展开与朱老忠对自我的身心安放一直处于互动、共生、影响的过程中,可谓彼此成就。
《红旗谱》的经典性在于它通过讲述锁井镇农民革命的历史叙述了中国革命的起源,同时通过语言和行为表现人物性格,赋予了朱老忠以民间英雄传奇色彩。作家梁斌在塑造朱老忠这一人物形象时,将时代、环境以及父辈对他的影响有机结合,巧妙地融入到人物性格生成的过程之中,深入人物内心,于是朱老忠个人的生命史和生命感受深切地嵌入到革命的历史之中。而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打开了自己,并且在群众运动中获得了意义感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而所谓“父仇”也被赋予普遍的阶级斗争的意义。
文学的重要功能之一是强调对于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无论我们身处怎样的时代,必须要通过自身的努力解决自我的身心安放问题,从而获得价值感和意义感。对于更加年轻的一代读者来说,重新回望历史,审视梁斌笔下的朱老忠这一人物,恰恰为我们提供了重审自我生命的可能和参照。在当代文学走过70年的今天,从精神史的角度重新观照朱老忠,那句“出水才看两腿泥”中内涵着千百年来中国农民的坚韧、乐观、豪迈、侠义、百折不挠和英勇无畏。他们相信乡间社会的传统伦理秩序,同时又身体力行地践行和守卫这一秩序,当革命到来时,朱老忠从传统乡村秩序中一个豪迈侠义的长者、革命的同路人与支持者,逐渐成为革命洪流中的一员,怀抱无限热忱,并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坚定信念,安放身心,这一人生道路今天读来依旧富有极强的吸引力并且充满蓬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