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在澳门街头,是个夏天的午后,母亲带着好奇的我走过嘉思栏花园,指着水坑尾街的八角亭跟我说:“见到这个亭子了吗?很特别吧?是个图书馆,叫八角亭。记住,看到这个八角亭就离家不远了。”
那一年,我22岁。直到今天,哪怕早已不住在水坑尾街,哪怕家已经变了太多,哪怕那天在家里等我们回去的父亲已经不在,每次经过八角亭,仍会觉得亲切。
我到澳门以后,一家人终于团聚。父亲用多年的积蓄买下了升平里一个两房一厅的“唐楼”(没电梯的旧式楼房)。虽是二手楼,也不算大,但我们都很满意。那个两居室在圣罗撒女子中学的操场后面,四楼,光线很好,有一个很小的阳台。客厅窗很大,窗外一棵番石榴树,果树的特殊气味颇浓郁。学校的钟声与孩子们的欢笑声也陪伴了我10年。
对于一直住在集体宿舍的父母弟弟来说,终于可以有个属于自己的窝,不用听到隔板那边的人打呼说话,独自在上海生活的我终于可以来到父母身边。幸福是什么感觉?幸福就应该是当时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吧。
澳门成了我的家,从此再没有分开,这里有我所有的青春和汗水,也最终成了父亲永久的归宿。
澳门回归10年时,黄文辉兄编过一本主题散文集。记得我写道:“如果把我来澳门到现在的人生对折,回归时,刚好是折痕处。”今天,回头看30年前那个年轻女子,仿佛前一步才刚刚跨入澳门地界,一转眼已尘土满面,半头白发。若问回归后的20年,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变化,大多数人会说多了很多赌场酒店、高楼大厦、游客行人,把不大的城市挤得满满的。对我来说,回归20年最大的感慨是父亲走了。他是把我们带到澳门来的人。若不是30多年前他只身来澳门,省吃俭用买房接一家人来此,我断然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与此城交集。
人生有很多转折点,你不会知道一个决定会如何影响你的人生。父亲当年从马来西亚辞别父母弟妹回到从未踏足的祖国时,也从未想过那样挥挥手的告别会是永远的别离,他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父母。
父亲的遗物里,有他小心珍藏的祖父母照片和写给他的信。有一封信是寄去他工作的上海市农业科学院的。祖父在信里叮嘱他:要好好学习德国和俄国的语言,因为这两个国家的科技最先进。要学会他们的语言,才能学习到他们的知识,才能好好建设祖国,为国家作出贡献。
读到这封信,想起在上海的时候,家里的书架上有俄文、德文、法文和日文书。父亲自学了几门外语,也可以阅读不少与之相关的专业书籍杂志,为农科院翻译过很多专业文献。他来澳门之后,在市政厅工作,报名学葡萄牙语时仍可以考到全班最高分。
每次出外旅行,他都会注意采集植物种子甚至枝条。现在澳门有不少树木是他与母亲外出时收集的种子培育的,很多已长成大树。
回归时,父亲带着我6岁的女儿一大早去迎接解放军进城。10周年时他刚好到了退休年龄,却仍被市政厅返聘在那儿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辈子忙忙碌碌,尽心尽力,安心做一个老实人。
人生如梦幻泡影,父亲的人生更像是个梦。一个海外赤子把一辈子的爱都给了祖国,离开熟悉的土地、所有的亲人,只为了一个心愿──建设祖国。这比多少口口声声说爱国的人都要高尚和纯真。感谢澳门,给了他可以养家糊口的立足之地,给了他温暖,最后接纳了他的骨灰,让他永远留在此地。
愿父亲在彼岸得安息。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