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这几年,我时常感到困惑。因为影视行业在这些年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创作规律湮没在大数据的喧哗声中,粉丝的需求越来越成为创作的需求,运作取代了创作,创作者变得越来越不重要,甚至,导演已经成为整个行业里门槛“最低”的工种。
这些变化仿佛是一场革命,正悄然影响着影视行业。作为创作者,我们当然不应该害怕改变,也不能固步自封墨守成规,但可惜的是,上述我所谈到的这几年间通过大数据产生的、根据粉丝需求而创作的剧集,在我个人看来并不成功,它们甚至不能够被称作影视作品,准确的说,它们更像是一件商品,与艺术无关。
不久前,导演马丁·西科塞斯写的一篇文章《漫威电影就是不是电影》刷爆了朋友圈,对于老导演的担忧,作为晚辈的我也深有同感。
创作是什么?我认为创作是一种化学反应,它可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我的创作经验告诉我,在过去拍的戏里,但凡有一些口碑和影响力的,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它们都有一些不一样的、超前的东西,它们都不是对过去经验的总结。
这些“不一样的、超前一些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答案只有一个,要依靠人,要依靠人的智慧。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读了美学家贡布里希的《美术史》,这本书对我的美学观影响很大。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换句话说就是,脱离艺术家的创作而独立存在的“艺术”是没有的,只有艺术家创造的艺术。
艺术来自于一个人的心灵,而不是机器。
不会有任何一个公式能够让你复制艺术上的成功,艺术创作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律可循,每一个不同的影视作品都是在解决不同的问题,试图一劳永逸,试图用大数据归纳出一些规律,用来复制成功,这在影视行业是行不通的。
艺术创作要靠人才,真正的创作人才。现在业内有很多编剧团队在学习所谓美剧的创作方法,用小组讨论的形式,通过数据分析总结的公式批量生产影视内容,我认为这种方式只能止步于策划阶段,而在写作阶段,还是要通过冥想状态来实现。那是一种类似于通灵的状态,那是一种孤独的、安静的、苦思冥想的状态,某些时刻,创作者需要像困兽一样,拼命地挣扎、闯关,去战胜自己和外部的一切阻碍,才能到达胜利的彼岸。
作为一个导演,我一直崇尚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是什么?那就是,创作必须来自于生活,来自于时代,必须能够反映生活的本质,时代的本质,人性的本质。
从近的说,《老酒馆》是编剧高满堂传家的作品,剧中很多人物和桥段是他父亲同他如数家珍说了一辈子的东西,他生活在那条街上,他能闻出那条街上的气息,这不是凭空想象得来的。
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好看的谍战剧不多,谍战剧为什么那么难写?我回答他们说,很多谍战剧的编剧都是通过已有的影视作品里的影视知识在编,他们根本就没接触过史料,没接触过真正经历过谍战的人,这样怎么可能编出生动的东西?
如果有人愿意查阅大量史料,去做大量调研,那么结果一定会不一样。像姜伟的《潜伏》就非常出色。再有黄珂写《黎明之前》,作为一个技术控,他对那个年代的武器包括勘察手段有颇深研究,比如李伯涵抓到爆破手的手段,是通过炸弹爆炸之后的残留物——胶带、火药、油纸、绳子等,分析这些材料的来源, 比如有5个地点可以买到这个胶带,买到纸有6个地点,那么同时能够买到胶带和纸的交汇点,就是侦缉这个爆破手的范围,这段戏的逻辑性极强。
作为编剧,没有生活在上世纪30年代,但是你需要无限接近那个时代,你要查阅资料,去采访,总之不能凭空想象。写过剧本的人都知道,写剧本的想象力是要在细节上起跳的,一定是要能闻到空间的味道,感受到空间的质感,才能去想象!我是做编剧出身的,非常明白这一点,若单从概念出发,永远不可能鲜活。创作者一定得扎根在坚实的生活土壤里,你的想象力才能起飞。
我一直认为,艺术家赋予了文艺作品生命和光,而这种艺术之光、生命之光是要照耀生活、引领大众的。然而,这些年来,有一种非常不好的创作倾向是——观众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心里装着观众”。
一味无节制无原则地满足观众的需求,就一定对吗?不妨举个例子。
二战刚结束时,美国在日本驻军后,摧毁了日本的电影审查制度,将日本影视行业变成了完全市场化的模式,最后造成了什么后果呢?后果是,很多家历史悠久的优秀的电影制片公司,一度都变成了毫无廉耻的色情片加工厂。因为战后的日本一片狼藉,人们的心里非常压抑,色情片成了他们的精神慰藉。
但这是正确的吗?显然这是不对的。
我在年轻的时候很少会考虑价值观、导向、引领这些听起来宏大、离我们有些距离的词。但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多地考虑这方面的问题,我在思考,我们究竟应该传递怎样的价值观给大众。
影视作品需要传递的价值观一定是真善美,而不是丛林法则。影视作品中如果缺少了温暖和善意,充满了弱肉强食,那就是丛林法则,那是动物世界,不是人的世界。然而在如今的一些“爽”剧里,四处充斥着丛林法则,好人和坏人的泾渭分明,为了让坏人合法地死,把坏人尽情妖魔化,让好人玩命地“踩”他,试问,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坏人吗?
童话世界里,才会简单地区分好坏,人长大之后,都会发现好和坏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它充满复杂性。在戏剧中,最初级的、低档次的冲突是好坏的冲突,高级的冲突是价值观的冲突,每个人物都在各自的价值观的引领下横冲直撞。当这样的冲突产生,一种更强大的价值观包裹了另外一个价值观,才会让戏剧充满张力,所以,影视作品根本不需要去弱化、矮化任何一个人。
我在创作《黎明之前》的时候,有很多跟组演国民党特务的演员,他们刚开始演的时候,总是表现得鬼鬼祟祟,做足了坏人的样子。我说:“你们这是干吗呢,你们是在演小偷吗?你们别忘了你们此刻是一个警察,你们把警察演成了小偷,就是典型的脸谱化表演!“我这样告诉他们,他们才恍然大悟。
作为创作者,我们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就要担负起一定的责任。因为我们所从事的文化行业,生产出的产品不是一般的产品,它作用于人的审美,作用于人的心灵,关乎人的精神。
资本的意志很强大,资本是逐利的,钱没有好坏,认识钱的态度有好坏,这就是价值观的问题。资本会强烈地左右作品的属性,但我们不能一味放纵,当我们还在坚守文化责任,这个行业才能够健康可持续地发展。
当然,我们也不能小瞧行业的自我修复能力,我们能看到这个行业正在慢慢回归理性。包括在一些综艺节目上,一些资深行业人士在点醒一些年轻演员们。我们可喜地看到,很多被贴上“小鲜肉”标签的明星,正在竭力往演技派发展,并且出色完成了角色塑造,比如电影《少年的你》中有走心表演的易烊千玺。
我也常常和演员们说,你们不要总是试图取悦观众,作为演员,要用你的艺术感染力去感染观众,你是一个独立的创作者,你要勇于让观众接纳你的塑造,而不是变成他们期待的样子,一味取悦观众,是对影视行业专业性的破坏。
影视行业正在呈现出专业性回归的样态,这个大潮势不可挡。对于没有专业技能的流量,行业已经产生了警惕心理,大家也越来越注意到个性化创作的重要性。
创作,而非生产。影视行业永远是一个创意型的行业,而不是标准化生产的行业,我们呼吁创意价值的回归,也希望观众能和我们一起,关注创意的价值,拒绝廉价的套路。
(根据刘江在“腾讯 ConTech 论坛·娱乐新生态”发表的演讲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