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一句基督箴言,也是一句充满禅意的诗。所有的光亮和喜悦都在这秘不可知与洒脱自然里了,也类似于文学的表达意境。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诗,最想表达的意思也就那么一两句话。其余的文字都只是在烘托并等待“那么一两句话”的盛放,或者说在为释放“那么一两句话”而提供表达的机缘,文字都在风里吹。思想才是文字的花朵,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诗总会开出那么一两朵灿烂的花。其实小说也是。只是可能捂得更紧,绽放时才会更绚丽。
互动百科上这么解释卧槽马:象棋术语,指进到底象前一格位置的马。既可将军,又可以抽车,是棋局里的一种凶招。我觉得这个解释有点意思,很贴合这个小说想表达的意思。世事如棋局,人是棋子,企业也是。我了解一些企业家,他们都怀着险中取胜的理想。竞争时代,这是一种优秀的企业家品质,叫冒险精神。我在创作的时候,一直在努力把题目和内容拧在一起,搓麻绳一样。我希望搓得越牢固越好,可以承吊起一个百年企业的传奇。
2017年7月,在江苏黄桥,中国化工作家协会组织学习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精神。会议间隙,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李寿生会长和我闲聊,说你是中国化工作家协会副主席,又是九届作代会代表,还在中国最大的化肥制造企业工作,你熟悉行业和企业情况,可以写写化工企业。他没有说责任和义务。我却突然间有了责任感和使命感。我不认为这是自作多情的矫情。
等真正动笔前,我认真阅读了寿生会长主编的《中国化工风云录》,这是一本报告文学集。沉浸其中数日,寂静中有了微澜,是心动。从中打捞出以下几组数据:
1956年5月12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化学工业部成立。
1958年5月1日,在中国当代化学工业鼻祖侯德榜的亲自指挥下,中国第一个碳化法小化肥厂在上海投产。年产能仅两千吨碳铵。
1961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陈云亲自兼任中央化肥领导小组组长,开始布局全国小化肥厂……
1966年,全国有一千多家小化肥厂遍布各地。主要产品是碳铵和氨水……
1973年,中国正式决定向日本东洋公司等外企引进大化肥……
1976年5月5日,中国第一套30万吨合成氨52万吨尿素在四川化肥厂正式投产……
2016年,全球化肥产能1.83亿吨,中国化肥产能0.605亿吨。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奋力拼搏,中国的化肥工业从一穷二白到占据全球化肥产能三分之一,成了稳居世界第一的化肥产业大国,每年参加IFA(国际肥料工业协会)大会的中国化肥企业代表超过与会人员半数以上。光鲜的数字背后,有着更深的隐忧。中国虽然已经成为一个化肥大国,但不是强国。我们面临的是氮肥、磷肥产能过剩加剧,低水平的重复建设,高耗能重污染的现状,粮食安全与资源消耗和环境保护的矛盾日益尖锐。我国化肥利用率仅为30%~35%,而农业发达国家化肥利用率已达到60%。我们进入化肥强国要走的路还很长,譬如生物刺激素的研究,测土施肥配伍养分的技术,水肥一体化的建设,包括化肥深施的机械配套和智能制造等。除了化肥产业,还有建材、钢铁等若干产业都面临大而不强的窘境。振兴民族工业,唯有产业转型技术升级才能由大到强,这是一个涉及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方向问题,也是一个涉及新时代企业家群体如何创造未来的具体问题。
工业题材让我兴奋,经历也是资本。我曾在中国最大的化肥制造企业里兼任过几家化肥企业的董事长。非常不幸的是,七年时间里,我组织参与停产关闭的化肥企业也是七家。这七家企业曾经都是当地最大的地方工业企业,在日益紧迫的安全环保压力下无一幸免,或关停或转产。它们见证了中国化肥工业如何由弱到强,又经历盛极而衰,最后退出历史舞台的过程。这几年,我经历了如何面对几千名员工的安置,几十亿资产的处置,若干社会债务的清理,许多日子就在这样的纠缠和纠结中度过。我被员工们“围困”在办公室里,两天只能吃上一个苹果……悲观、怜悯、愤怒、无奈,我卷入到各种情绪的旋涡中,多么希望能够抓住一把稻草。但我退一步去想,又一个筋斗翻上云端去看,我理解了员工们。如果企业还活着,我们依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如果企业越做越强,他们会以更加温情的形式表达爱。为什么不能让这个企业永远强大下去呢?我陷入了困顿。
即使玫瑰已经枯萎,芬芳仍将继续。我一定要写一个百年企业的传奇,即便是一部虚构的小说,也是我的理想。我从另一个广阔的时空里进入创作,却一度陷入沮丧,相对于充满激情的创作者而言,我更像一个迟钝的观察者。企业的历史变成了一堆腊肉,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哈喇味。如果用现实主义来处理,怎么超越现实本身?宁静,琐碎,缺乏大波澜,也没有刀光剑影,所有的过程只能像日常工作一样消融于平庸。无论静态描写,还是开放叙述,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精彩。我感到了经验的陌生和观念的挑战,那么虚构的必需性就成了一把梯子,终于让我微弱的生命体验爬上了阐释理想的阁楼。
我开始尝试用现实生活中的砖瓦搭建另一个虚拟的世界,我关注工人们隐秘的生活情境,用粗糙的词语打磨还原某些场景。开始把一幅幅热气腾腾的工作画面和沁人心脾的生活场景移植到小说现场里,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意义的浅滩,把自己的思考和意识掰碎了糅进去。我变成了一只蜘蛛,慢慢织网一样构建关系,把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相处、地方和企业间的相互依存、政府与企业间的频道转换牵扯进来,让它们之间不仅发生结构性的关联,而且在关联与冲突中发出声音,并呈现出剪不断理还乱的样子……在个体的、具体的生命与整体的、抽象的历史之间,充满了永恒的紧张的对峙,社会的进步就在这每一个历史对峙的缝隙里生长。在这部小说里,我希望企业家(黄政勇或吴英俊)的使命就是去填补好这缝隙,让新的生长更加牢固。洞幽烛微,我多么希望这些呈现出来的东西,看上去更像柏拉图所说的“另一半自己的生活”,也像我们温馨相处的生活。
人的存在的本质是向死而生。我相信企业也是有生命的,就像人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如果放在哲学的层面去思考和考量,死亡最终会成为一种必然性的结果。这部小说更多的观察是作为独立的个体(无论是员工,还是企业家)在面对必然环境时的反应。人的一生都在对其周围的环境不断作出选择和调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打拼也是一种选择,就像奋力一跃的卧槽马,充满了对生命的冒险。
汉语之美、汉语之深厚和微妙,就在这一个一个的词,它被念出来,然后余音不绝,因为诗人和小说家们把层层叠叠的经验、梦想和激情写进了这个词里(李敬泽语)。写作者可以通过文字看见彼此,映照彼此,温暖彼此。那将形成一片光芒。所以文学是美好的,而且有趣。当我们的生活失去重量时,你还可以自由飞翔,而托举翅膀的风,也可以随着你的意思吹。
最后要特别感谢王蒙老师为本书题写书名以增辉,寿生会长为拙作写序而添彩,他们的文和字,散发着夜空里的星辰一样纯粹的光芒,穿透了世俗的尘埃,充满了提掖晚辈的澎湃力量,令人温暖,令人感动。感谢所有爱我的人!我也深爱着你们!
(摘自《卧槽马》,陈刚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
风随着意思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