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警察安全和妻女道别,像往常一样。没人知道,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
当时,金兰正在厨房刷碗。安全犹豫片刻,站在了厨房门口。
“我走了。”他说,声音很轻。
金兰没回头,顿了顿,欲言又止。
这时,传来女儿安红的脚步声。金兰忙继续洗碗。
安红七岁了,穿着粉色的裙子,像个可爱的洋娃娃。
“生日快乐!”安全说。
“爸爸,别忘了……”
“买礼物。”安全说。
安红笑了。
“爸爸,今天能送我上学吗?”
“你爸忙,”金兰转过身,换一副笑脸,“乖,快去把煎鸡蛋吃了,我送你上学。”
“听妈妈的,好孩子。”安全说。
安红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安全着便装,带枪,准备离家。
金兰没出来,和往常一样。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
安红追了出来。
“爸爸,妈妈哭了。”说着,小眉头皱了皱。
安全蹲下身,拥抱了下女儿。
“没事,别担心。”
“爸爸,你去哪里执行任务?”
“浮云镇。”
安全摸着女儿的小脸,努力一笑。
“注意安全。”她说。
女儿的叮嘱,在他濒死前一刻,仍回荡在耳边。
浮云镇上空,雾霭沉沉。
一个长得和安全一模一样的男人,从女友方美的租住屋里出来。
“龙哥,注意安全。”
龙平戴上墨镜,离开。到了下坡临街处,他停下来,打开手机中的监控软件。手机画面是一个很大的院落,气派讲究,院门口停了两辆车,一黑一白。院里,一条黄狗在追鸡,一个秃顶老男人冲出来,抡棒子赶狗。随后,出来一高一矮两个胖子,穿着得体,和老男人打招呼,说话声清晰地传来:“爸,我们走了。”
“去哪儿?”
“浮云镇银行。”
“在龙门镇存不就行吗,这么多钱。”秃顶老男人说,“都是国家的银行。”
“开户行在浮云,你懂什么。”矮个的黑胖男人说。
“没事儿,爸,甭管了,”高个胖子说,“我和二鬼办,你甭操心了。”
说着,扭脸看了看镜头方向,像是不经意地一瞥。
这时,手机画面里响起大喇叭的声音,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烟味十足的喊声:“这么着啊,大家伙儿注意了啊,今天来检查组啊……”
监控画面切到另一个镜头:小小的院落,院子里破败不堪,半截土墙,塌出一个豁口。院子里只有一个方凳子,空空如也。大喇叭声仍在:“啊,今天这检查组查得可严,咱龙门村,这去年刚得的先进,咋也得保住。”
龙平关掉监控软件,回望,方美还站在门口。
见龙平回头,方美走过来,担心地说:“不去了,别报仇了。”
“杀父之仇,能不报吗?等我干掉那俩畜生,咱们远走高飞。”
方美正欲开口,龙平已经灵巧地越过矮矮的围栏,消失在方美的视野里。
街上很吵。摩托车东来西去。
“啪啪啪!”三声脆响。
龙平忙躲到墙后,伸手摸枪。
探头看,原来是两个男孩在放鞭炮。
龙平低头,进了旁边的杂货店。
一辆白色旧桑塔纳驶了过去。
开车的是安全。
铁索桥下,绝壁深渊,怒河奔泻轰鸣。
一对情侣,在摇摇欲坠的桥上相拥。
铁索桥附近,沿着山的缓坡,是高高低低的老楼。它们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像是历史一样,苟延残喘,匍匐在那里。楼身斑驳,像时间的伤口。其中一座楼的楼顶,有个穿黑衣的狙击手,沿着靠近铁索桥一侧的楼顶,缓缓前行,在观察着地势。
楼下,是绵延的坡道,有很多车在缓缓移出车位,像是鸟儿出巢一般,成群结队;又像是鱼群,游向更宽广的江河。阳光移动在地平线上,照耀着废墟般的浮云镇。
鸽群沐浴晨光,拖着长长的鸽哨声,飞翔在狙击手的双眼中。
他戴了个黑色的口罩,头发染成栗色。
他的脑海里,正闪回着黑暗中一个黑影的声音。
“要死不见尸。”黑影说。
“那怎么办?”他问。
“浮云镇附近山高流急,虎跳难越。”黑影说,“就算掉进去一头大象,都会无影无踪。”
一只灰鸽子飞到了狙击手眼前,落下,歪头打量他,像在末日审判。
通往楼下的应急楼梯门开着。红红的墙上,还有红色标语的内容。字迹已经模糊,只有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还算清晰。
狙击手用枪瞄了瞄远处。
瞄准镜里,是一座遥远的桥。
他摇摇头,将枪身拆解,装入吉他包里,起身,挎在肩头,像一个街头歌手。
河边小店,安全在吃早点。远处,就是银行广场。
安全刚一坐下,店老板便走过来,将一块两毛钱放到安全跟前。
“你的钱。”店老板说。
安全愣了,看着对方。
“昨天您吃饭的时候,我这儿没零钱。”店老板说,“现在,都手机支付,零钱不好找。”
“我第一次来这里。”安全说。
“昨天是你啊。”
“你认错人了。”
“昨天早上下小雨,人少。我记得真真的。”
“我第一次见你。”安全说。
店老板愣愣地看着安全。
店老板离开,安全看着他的背影。
电话响。
安全摸出手机。手机屏幕是摔裂的。
来电的是安父。
“爸,”安全说,“我在浮云镇了。”
“刚到?”
“是。”
“注意……安全。”
“有事吗?”安全问。
安父沉默,像是意识到什么。
在安全心里,父亲的形象永远和那只公鸡的死联系在一起。小的时候,母亲经不住安全的软磨硬泡,从街上买了只黄绒绒的小鸡仔,它是安全快乐的源泉,他给它起了名字:威武。以前,安全是一个沉默的小男孩,低着头,形影相吊。自从威武出现以后,他笑得越来越开心。等小鸡仔长成了大公鸡,它便天天跟在安全后面,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安全回家,威武都是第一个跑出去迎接。吃饭的时候,它便在安全脚边寻食。一天,家里只有安父和安全两人,吃饭的过程中,安全突然发现,威武没在脚边,于是便问:“爸爸,威武呢?”安父往桌上一指,“在盘里,宫保鸡丁。”安全立刻大哭,呕吐不止,从此,再也不吃鸡肉。
“对了,最近局里有个去北京进修的机会,你去吧。”安父说,“我让小杜报上你的名字。”
旁边的野湖里,一只白鸟亭亭玉立,踩着水中倒影。
“还犹豫什么?”安父说。
“我不想去。”
“你这孩子,我和你妈就想着能让你去进修,好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
安全笑了,很不自然。
“这次蹲守,局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安父语速缓慢,“注意保密。对了,你要找的这个人,身上可能有枪。”
“知道了。”安全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光头,一脸横肉。
“那小子,是个亡命徒。”安父说。
“知道。”安全说。
“他一出现,赶紧向我汇报。”
安全若有所思,看着眼前的桌面。桌面坑坑洼洼,一只蚂蚁正从边缘爬过。微光之中,蚂蚁身上毛茸茸的,它叼着一个肉渣,想迅速逃离现场。对它而言,桌子如广袤的世界。当它爬到桌子侧面时,被肉渣一坠,落入尘土。安全低头,在桌子底下找,无论是肉渣还是蚂蚁,都已无影无踪。
“你和金兰离了算了。”安父说。
“不离。”
“俩人天天闹。”
“是她在闹。”安全说,“安红还小,我不想让她受伤害。等她长大,肯定离,不用你催。”
“你这孩子,我是怕你受气。”安父低声说,“还不是为你好。”
安全从身上摸出小酒壶,喝了一口。
一辆运煤大货车迎风驶过。
尘沙飞扬,喧嚣声淹没了一切。
安全再抬头时,从大货车卷起的尘土中,现出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很像世界末日中的天外来客。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等他们的脸从面纱般的黄土中现出的时候,安全发现,两人相貌奇异,仿佛来自阴曹地府。
他们像一阵风,到了安全眼前。人没到,风先到,风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恶臭。那种气味,是安全所熟悉的。
安全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一下来人。
“看什么看?”黑大个皱了皱眉。
他头发散乱,半边头发紧贴头皮,像是被狗咬掉了一块。
安全没说话,看了眼瘦瘦的、矮矮的那个。
那人戴了副黑框眼镜,一条眼镜腿上缠着胶布。胶布已黑,像是黑色的胶泥。
“行了,黑龙,少说两句。”小个子说着,冲安全点点头,一脸歉意。
“他最近心情不好。”小个子说。
“瘦子,少废话。我心情好着呢。”黑龙说着,扭脸喊了句,“老板,两屉包子!”
无数小小的唾沫在空气中弥漫,一股恶臭从黑龙嘴里喷出。
安全皱眉。
“我操,什么意思啊?”黑龙瞪起铜铃般的眼睛,“恶心我?”
一条狗站在那里,看看黑龙,又看看瘦子。
两人吸溜作响地吃饭。瘦子像是要随时准备逃跑一样,抬眼打量安全,见并无危险,便赶忙低头,军队抢滩登陆一般,风卷残云。
安全点了支烟,看了看眼前剩下的那个包子。上面有只小苍蝇正在散步。接着,又飞过来两只,小蝇如豆,围着黑龙团团乱转。黑龙挥舞筷子,追打苍蝇,远远看过去,像是在演独角戏。
“又看,”黑龙瞪着安全,“恁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搞笑?”
瘦子叼着包子,看着安全。
“大哥,别……”他声音很轻,没了下文。
“搭理他干吗?”黑龙说,挥手招呼老板,“老板,你这汤里,鸡蛋太少了,咋整的?半个鸡蛋一碗汤,越来越糊弄了,俺俩可是老客户。”
安全吐了口烟。
黑龙印堂发青,面色暗灰,像阴曹新鬼。
店老板一脸尴尬,探头问黑龙:“老板,再赠送你一碗鸡蛋汤,行吗?”
“不能光赠送给我。”黑龙油乎乎的手抹了抹身上,“还有俺这好兄弟。”
他指指瘦子。
“行。”店老板点头。
“你别又一个鸡蛋分两半,糊弄俺玩。”黑龙说,“人,就得能舍,舍得,舍得,不舍,咋得?你说是不是?等恁每天给俺的鸡蛋汤里打两只鸡蛋,恁肯定能变成马云和比尔盖子。”
“比尔·盖茨。”瘦子推了推瘸腿眼镜。
“我说的就是盖子。”黑龙皱眉看看瘦子,“咱俩谁是徒弟?”
瘦子红了脸,双手端碗,状如乞丐,把汤喝下。
安全注意到,又有黑小豆般的苍蝇在附近麇集,像是得到集合令一般。
“你们住哪里?”安全说着,递给瘦子一支烟。
瘦子点头哈腰接过来。安全递给他打火机。
黑龙想放下碗,又有些犹豫,见安全也递烟给自己,笑了,一脸憨厚的表情。他接过烟,从瘦子手里拿过打火机,点着,抽了口,像表演似的,吐了一串烟圈。
“这烟,真不孬。”黑龙说。
“你们住在哪儿?”安全问。
“就旁边,”瘦子说,“拆迁房。”
说着,指了指。
苍白的阳光下,远处那片宛如城乡结合部的残垣断壁,看上去有些超现实的意味。
“你们那里,最近没啥事儿?”
“啥事儿?”黑龙呛了口烟,瞪眼看安全。
“没事,挺好。”瘦子自言自语,“除了脏点儿。”
“有什么意外吗?比方说……”
“啥意思?恁就不能盼我俩点好。”黑龙斜了安全一眼。
安全笑。
“哥就是问问,正常。”瘦子说,“关心咱。”
“我用得着他关心?”黑龙仍一脸不悦,继续抽烟。
烟雾弥漫,如丝的恶臭淡了很多,被烟草的气味所取代。
“你哪里人?”
“查户口呢?”
“让你说着了。”安全亮出警察证,动作极为隐蔽。
周围没人发现。
见到警察证,黑龙像是小学生见到家长,立刻老实很多,脸上是无辜加诚实的表情,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俺俩,好人。”黑龙说,“是不是,瘦子?”
瘦子点头称是,连店老板端过来的蛋汤都没看一眼。黑龙目不转睛看着安全。
“你们两个,一人一个蛋。”老板说。
周围的人笑。
“有话,咱们旁边说。”黑龙说。
安全和黑龙、瘦子站在一棵大树下。起风了,空气好了很多。那种深入骨髓的臭味,飞散,变淡,但仍执著地宣示着它的存在。
“带我去你们住的那里。”安全说。
黑龙和瘦子面面相觑。
一辆大货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轰鸣驶过,天摇地动,暴土扬场。
“咋过去?”黑龙皱了皱眉头,四下看看。
那辆白色桑塔纳静卧路边,非常扎眼。
“跟我来。”安全往桑塔纳那边走。走了两步,停下来,打量一下两人。
“还是走着吧,”安全说,“你俩在前面带路。”
眼前是个破败的庭院,周围瓦砾成堆,断壁残垣。半面墙孤立无援,上面是个巨大的“拆”字。
还没进院子,已经有狗在叫,听声音是条很凶的大狗。
黑背,安全想。
进门,果然是。
院子里,苍蝇横冲直撞,仿佛这里是它们轰炸的现场。院子当中,一个头皮乌青的花臂大汉坐在那里,脚边放着半瓶白酒,还有一个小碗。小碗里是花生米。
他拍拍身上,挥掌朝空中一抓。
“操,怎么这么多苍蝇啊!”
抓的中间,见安全随两人进院。
“黑龙、瘦子,什么情况?”
黑龙刚想说话,花臂大汉说:“带警察来,啥意思?”
黑龙很吃惊,瘦子也一脸惊讶。
“花爷,你咋知道他是,那啥?”
大狗狂吠,花爷冲它吼了一声,它便趴在那里,臊眉耷拉眼,没了声息。偶尔瞥一眼几个人,见没人搭理它,便扭过头,去看别处。一只大头金蝇围着它的鼻子转来转去,一会儿,一只丝光绿蝇飞到安全面前。
“你们没觉得院里臭?”安全问。
“没啊。”黑龙一脸无辜。
“我操,”花爷抬起粗腿一样的花臂,“黑龙,你小子又往屋里拉屎了?”
黑龙争辩:“没啊。”
“瘦子,他干没干?”
瘦子支支吾吾。
“不是屎味,”安全说,“是尸味。”
花爷赶着苍蝇,“啥,虱子?”
“尸体。”安全说。
几个人安静下来,目光在小院里几间屋门上逡巡,最后落到了一扇挂一把生锈铁锁的大门上。
“有几天没见海哥了。”不知谁说。
两只苍蝇从门缝中爬出,展翅飞翔在阳光之下。
安全四下张望,找了段铁管,拎着,到了门前,一抡。没等花爷满嘴拌蒜“喂喂喂”地阻止,铁锁开了,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安全已推开房门。
群蝇如烟,滚滚涌出,院子里,恶臭爆满。黑龙、瘦子首先吐了,花爷抱着酒瓶,一个没忍住,一肚子的污秽从口鼻里喷溅出来。
“赶紧报警。”安全很平静,看着院里呕吐不止的三人一狗。
(摘自《换枪》,栾文胜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