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换 枪

□栾文胜

早晨,警察安全和妻女道别,像往常一样。没人知道,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

当时,金兰正在厨房刷碗。安全犹豫片刻,站在了厨房门口。

“我走了。”他说,声音很轻。

金兰没回头,顿了顿,欲言又止。

这时,传来女儿安红的脚步声。金兰忙继续洗碗。

安红七岁了,穿着粉色的裙子,像个可爱的洋娃娃。

“生日快乐!”安全说。

“爸爸,别忘了……”

“买礼物。”安全说。

安红笑了。

“爸爸,今天能送我上学吗?”

“你爸忙,”金兰转过身,换一副笑脸,“乖,快去把煎鸡蛋吃了,我送你上学。”

“听妈妈的,好孩子。”安全说。

安红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安全着便装,带枪,准备离家。

金兰没出来,和往常一样。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

安红追了出来。

“爸爸,妈妈哭了。”说着,小眉头皱了皱。

安全蹲下身,拥抱了下女儿。

“没事,别担心。”

“爸爸,你去哪里执行任务?”

“浮云镇。”

安全摸着女儿的小脸,努力一笑。

“注意安全。”她说。

女儿的叮嘱,在他濒死前一刻,仍回荡在耳边。

浮云镇上空,雾霭沉沉。

一个长得和安全一模一样的男人,从女友方美的租住屋里出来。

“龙哥,注意安全。”

龙平戴上墨镜,离开。到了下坡临街处,他停下来,打开手机中的监控软件。手机画面是一个很大的院落,气派讲究,院门口停了两辆车,一黑一白。院里,一条黄狗在追鸡,一个秃顶老男人冲出来,抡棒子赶狗。随后,出来一高一矮两个胖子,穿着得体,和老男人打招呼,说话声清晰地传来:“爸,我们走了。”

“去哪儿?”

“浮云镇银行。”

“在龙门镇存不就行吗,这么多钱。”秃顶老男人说,“都是国家的银行。”

“开户行在浮云,你懂什么。”矮个的黑胖男人说。

“没事儿,爸,甭管了,”高个胖子说,“我和二鬼办,你甭操心了。”

说着,扭脸看了看镜头方向,像是不经意地一瞥。

这时,手机画面里响起大喇叭的声音,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烟味十足的喊声:“这么着啊,大家伙儿注意了啊,今天来检查组啊……”

监控画面切到另一个镜头:小小的院落,院子里破败不堪,半截土墙,塌出一个豁口。院子里只有一个方凳子,空空如也。大喇叭声仍在:“啊,今天这检查组查得可严,咱龙门村,这去年刚得的先进,咋也得保住。”

龙平关掉监控软件,回望,方美还站在门口。

见龙平回头,方美走过来,担心地说:“不去了,别报仇了。”

“杀父之仇,能不报吗?等我干掉那俩畜生,咱们远走高飞。”

方美正欲开口,龙平已经灵巧地越过矮矮的围栏,消失在方美的视野里。

街上很吵。摩托车东来西去。

“啪啪啪!”三声脆响。

龙平忙躲到墙后,伸手摸枪。

探头看,原来是两个男孩在放鞭炮。

龙平低头,进了旁边的杂货店。

一辆白色旧桑塔纳驶了过去。

开车的是安全。

铁索桥下,绝壁深渊,怒河奔泻轰鸣。

一对情侣,在摇摇欲坠的桥上相拥。

铁索桥附近,沿着山的缓坡,是高高低低的老楼。它们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像是历史一样,苟延残喘,匍匐在那里。楼身斑驳,像时间的伤口。其中一座楼的楼顶,有个穿黑衣的狙击手,沿着靠近铁索桥一侧的楼顶,缓缓前行,在观察着地势。

楼下,是绵延的坡道,有很多车在缓缓移出车位,像是鸟儿出巢一般,成群结队;又像是鱼群,游向更宽广的江河。阳光移动在地平线上,照耀着废墟般的浮云镇。

鸽群沐浴晨光,拖着长长的鸽哨声,飞翔在狙击手的双眼中。

他戴了个黑色的口罩,头发染成栗色。

他的脑海里,正闪回着黑暗中一个黑影的声音。

“要死不见尸。”黑影说。

“那怎么办?”他问。

“浮云镇附近山高流急,虎跳难越。”黑影说,“就算掉进去一头大象,都会无影无踪。”

一只灰鸽子飞到了狙击手眼前,落下,歪头打量他,像在末日审判。

通往楼下的应急楼梯门开着。红红的墙上,还有红色标语的内容。字迹已经模糊,只有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还算清晰。

狙击手用枪瞄了瞄远处。

瞄准镜里,是一座遥远的桥。

他摇摇头,将枪身拆解,装入吉他包里,起身,挎在肩头,像一个街头歌手。

河边小店,安全在吃早点。远处,就是银行广场。

安全刚一坐下,店老板便走过来,将一块两毛钱放到安全跟前。

“你的钱。”店老板说。

安全愣了,看着对方。

“昨天您吃饭的时候,我这儿没零钱。”店老板说,“现在,都手机支付,零钱不好找。”

“我第一次来这里。”安全说。

“昨天是你啊。”

“你认错人了。”

“昨天早上下小雨,人少。我记得真真的。”

“我第一次见你。”安全说。

店老板愣愣地看着安全。

店老板离开,安全看着他的背影。

电话响。

安全摸出手机。手机屏幕是摔裂的。

来电的是安父。

“爸,”安全说,“我在浮云镇了。”

“刚到?”

“是。”

“注意……安全。”

“有事吗?”安全问。

安父沉默,像是意识到什么。

在安全心里,父亲的形象永远和那只公鸡的死联系在一起。小的时候,母亲经不住安全的软磨硬泡,从街上买了只黄绒绒的小鸡仔,它是安全快乐的源泉,他给它起了名字:威武。以前,安全是一个沉默的小男孩,低着头,形影相吊。自从威武出现以后,他笑得越来越开心。等小鸡仔长成了大公鸡,它便天天跟在安全后面,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安全回家,威武都是第一个跑出去迎接。吃饭的时候,它便在安全脚边寻食。一天,家里只有安父和安全两人,吃饭的过程中,安全突然发现,威武没在脚边,于是便问:“爸爸,威武呢?”安父往桌上一指,“在盘里,宫保鸡丁。”安全立刻大哭,呕吐不止,从此,再也不吃鸡肉。

“对了,最近局里有个去北京进修的机会,你去吧。”安父说,“我让小杜报上你的名字。”

旁边的野湖里,一只白鸟亭亭玉立,踩着水中倒影。

“还犹豫什么?”安父说。

“我不想去。”

“你这孩子,我和你妈就想着能让你去进修,好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

安全笑了,很不自然。

“这次蹲守,局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安父语速缓慢,“注意保密。对了,你要找的这个人,身上可能有枪。”

“知道了。”安全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光头,一脸横肉。

“那小子,是个亡命徒。”安父说。

“知道。”安全说。

“他一出现,赶紧向我汇报。”

安全若有所思,看着眼前的桌面。桌面坑坑洼洼,一只蚂蚁正从边缘爬过。微光之中,蚂蚁身上毛茸茸的,它叼着一个肉渣,想迅速逃离现场。对它而言,桌子如广袤的世界。当它爬到桌子侧面时,被肉渣一坠,落入尘土。安全低头,在桌子底下找,无论是肉渣还是蚂蚁,都已无影无踪。

“你和金兰离了算了。”安父说。

“不离。”

“俩人天天闹。”

“是她在闹。”安全说,“安红还小,我不想让她受伤害。等她长大,肯定离,不用你催。”

“你这孩子,我是怕你受气。”安父低声说,“还不是为你好。”

安全从身上摸出小酒壶,喝了一口。

一辆运煤大货车迎风驶过。

尘沙飞扬,喧嚣声淹没了一切。

安全再抬头时,从大货车卷起的尘土中,现出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很像世界末日中的天外来客。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等他们的脸从面纱般的黄土中现出的时候,安全发现,两人相貌奇异,仿佛来自阴曹地府。

他们像一阵风,到了安全眼前。人没到,风先到,风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恶臭。那种气味,是安全所熟悉的。

安全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一下来人。

“看什么看?”黑大个皱了皱眉。

他头发散乱,半边头发紧贴头皮,像是被狗咬掉了一块。

安全没说话,看了眼瘦瘦的、矮矮的那个。

那人戴了副黑框眼镜,一条眼镜腿上缠着胶布。胶布已黑,像是黑色的胶泥。

“行了,黑龙,少说两句。”小个子说着,冲安全点点头,一脸歉意。

“他最近心情不好。”小个子说。

“瘦子,少废话。我心情好着呢。”黑龙说着,扭脸喊了句,“老板,两屉包子!”

无数小小的唾沫在空气中弥漫,一股恶臭从黑龙嘴里喷出。

安全皱眉。

“我操,什么意思啊?”黑龙瞪起铜铃般的眼睛,“恶心我?”

一条狗站在那里,看看黑龙,又看看瘦子。

两人吸溜作响地吃饭。瘦子像是要随时准备逃跑一样,抬眼打量安全,见并无危险,便赶忙低头,军队抢滩登陆一般,风卷残云。

安全点了支烟,看了看眼前剩下的那个包子。上面有只小苍蝇正在散步。接着,又飞过来两只,小蝇如豆,围着黑龙团团乱转。黑龙挥舞筷子,追打苍蝇,远远看过去,像是在演独角戏。

“又看,”黑龙瞪着安全,“恁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搞笑?”

瘦子叼着包子,看着安全。

“大哥,别……”他声音很轻,没了下文。

“搭理他干吗?”黑龙说,挥手招呼老板,“老板,你这汤里,鸡蛋太少了,咋整的?半个鸡蛋一碗汤,越来越糊弄了,俺俩可是老客户。”

安全吐了口烟。

黑龙印堂发青,面色暗灰,像阴曹新鬼。

店老板一脸尴尬,探头问黑龙:“老板,再赠送你一碗鸡蛋汤,行吗?”

“不能光赠送给我。”黑龙油乎乎的手抹了抹身上,“还有俺这好兄弟。”

他指指瘦子。

“行。”店老板点头。

“你别又一个鸡蛋分两半,糊弄俺玩。”黑龙说,“人,就得能舍,舍得,舍得,不舍,咋得?你说是不是?等恁每天给俺的鸡蛋汤里打两只鸡蛋,恁肯定能变成马云和比尔盖子。”

“比尔·盖茨。”瘦子推了推瘸腿眼镜。

“我说的就是盖子。”黑龙皱眉看看瘦子,“咱俩谁是徒弟?”

瘦子红了脸,双手端碗,状如乞丐,把汤喝下。

安全注意到,又有黑小豆般的苍蝇在附近麇集,像是得到集合令一般。

“你们住哪里?”安全说着,递给瘦子一支烟。

瘦子点头哈腰接过来。安全递给他打火机。

黑龙想放下碗,又有些犹豫,见安全也递烟给自己,笑了,一脸憨厚的表情。他接过烟,从瘦子手里拿过打火机,点着,抽了口,像表演似的,吐了一串烟圈。

“这烟,真不孬。”黑龙说。

“你们住在哪儿?”安全问。

“就旁边,”瘦子说,“拆迁房。”

说着,指了指。

苍白的阳光下,远处那片宛如城乡结合部的残垣断壁,看上去有些超现实的意味。

“你们那里,最近没啥事儿?”

“啥事儿?”黑龙呛了口烟,瞪眼看安全。

“没事,挺好。”瘦子自言自语,“除了脏点儿。”

“有什么意外吗?比方说……”

“啥意思?恁就不能盼我俩点好。”黑龙斜了安全一眼。

安全笑。

“哥就是问问,正常。”瘦子说,“关心咱。”

“我用得着他关心?”黑龙仍一脸不悦,继续抽烟。

烟雾弥漫,如丝的恶臭淡了很多,被烟草的气味所取代。

“你哪里人?”

“查户口呢?”

“让你说着了。”安全亮出警察证,动作极为隐蔽。

周围没人发现。

见到警察证,黑龙像是小学生见到家长,立刻老实很多,脸上是无辜加诚实的表情,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俺俩,好人。”黑龙说,“是不是,瘦子?”

瘦子点头称是,连店老板端过来的蛋汤都没看一眼。黑龙目不转睛看着安全。

“你们两个,一人一个蛋。”老板说。

周围的人笑。

“有话,咱们旁边说。”黑龙说。

安全和黑龙、瘦子站在一棵大树下。起风了,空气好了很多。那种深入骨髓的臭味,飞散,变淡,但仍执著地宣示着它的存在。

“带我去你们住的那里。”安全说。

黑龙和瘦子面面相觑。

一辆大货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轰鸣驶过,天摇地动,暴土扬场。

“咋过去?”黑龙皱了皱眉头,四下看看。

那辆白色桑塔纳静卧路边,非常扎眼。

“跟我来。”安全往桑塔纳那边走。走了两步,停下来,打量一下两人。

“还是走着吧,”安全说,“你俩在前面带路。”

眼前是个破败的庭院,周围瓦砾成堆,断壁残垣。半面墙孤立无援,上面是个巨大的“拆”字。

还没进院子,已经有狗在叫,听声音是条很凶的大狗。

黑背,安全想。

进门,果然是。

院子里,苍蝇横冲直撞,仿佛这里是它们轰炸的现场。院子当中,一个头皮乌青的花臂大汉坐在那里,脚边放着半瓶白酒,还有一个小碗。小碗里是花生米。

他拍拍身上,挥掌朝空中一抓。

“操,怎么这么多苍蝇啊!”

抓的中间,见安全随两人进院。

“黑龙、瘦子,什么情况?”

黑龙刚想说话,花臂大汉说:“带警察来,啥意思?”

黑龙很吃惊,瘦子也一脸惊讶。

“花爷,你咋知道他是,那啥?”

大狗狂吠,花爷冲它吼了一声,它便趴在那里,臊眉耷拉眼,没了声息。偶尔瞥一眼几个人,见没人搭理它,便扭过头,去看别处。一只大头金蝇围着它的鼻子转来转去,一会儿,一只丝光绿蝇飞到安全面前。

“你们没觉得院里臭?”安全问。

“没啊。”黑龙一脸无辜。

“我操,”花爷抬起粗腿一样的花臂,“黑龙,你小子又往屋里拉屎了?”

黑龙争辩:“没啊。”

“瘦子,他干没干?”

瘦子支支吾吾。

“不是屎味,”安全说,“是尸味。”

花爷赶着苍蝇,“啥,虱子?”

“尸体。”安全说。

几个人安静下来,目光在小院里几间屋门上逡巡,最后落到了一扇挂一把生锈铁锁的大门上。

“有几天没见海哥了。”不知谁说。

两只苍蝇从门缝中爬出,展翅飞翔在阳光之下。

安全四下张望,找了段铁管,拎着,到了门前,一抡。没等花爷满嘴拌蒜“喂喂喂”地阻止,铁锁开了,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安全已推开房门。

群蝇如烟,滚滚涌出,院子里,恶臭爆满。黑龙、瘦子首先吐了,花爷抱着酒瓶,一个没忍住,一肚子的污秽从口鼻里喷溅出来。

“赶紧报警。”安全很平静,看着院里呕吐不止的三人一狗。

(摘自《换枪》,栾文胜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2020-01-03 □栾文胜 1 1 文艺报 content52923.html 1 换 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