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扶贫题材的作品,目前为止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赵德发的《经山海》。《经山海》让我印象深刻的原因至少有两点。一是对于农村状况,尤其是富有胶东沿海特色的农村细节的了解。这当然也因为我就是那个区域的人,比较熟悉,但仅从小说叙述当中,也能够建立足够的信任感。二是小说的形式。这部小说在现实层面细节非常扎实,但又不像一般现实主义作品那样,有一个明确的叙事线索,有开头有结尾有高潮,而是由大量琐碎的事件构成,甚至女主角的个人情感历史都比她在乡镇任职的故事轮廓更加清晰,大有喧宾夺主的嫌疑。但我以为,恰恰这一形式值得关注,因为基层的工作就是那么琐碎的,因此赵德发选择这一叙事形式,既是对现实的写照,又是一种艺术的自觉,他为自己的故事找到了最合适贴身的讲述方式。就此而言,我以为尽管今天作家们已经对扶贫题材足够关注,倾注了大量心力,但似乎还可以提出更高的要求。扶贫不仅仅是一种题材而已,不仅仅应该在内容上对文学产生作用,还应该在更加深入的层面,比如小说叙事形式上,都产生影响。
因为我们的论题要求从“历史视野”探讨这一文体,因此我想从文学史的角度谈一下,此类题材还可以对文学产生怎样更深的影响,或者说,对作家提出怎样更高的要求。扶贫是为了改变乡村的面貌,改善农民的生活状况,其实早在革命时期,我们党就进行过类似的努力,并且也由之产生了重要的写作潮流,这就是关于土改的书写。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开始,到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萧乾的《土地回老家》、梁斌的《翻身纪事》、陆地的《美丽的南方》,甚至沈从文在家书中都曾经表示要写一部以土改为题材的小说,可以说,在我们的革命历史小说书写中,土改叙述蔚为大观,构成主流叙述的重要组成部分,某种程度上开启了书写革命历史和农村题材的某种传统。土改小说能够产生这么重要的影响,在共和国文学史上占据这么重要的地位,可绝不仅仅是因为它在题材和内容上反映了某一时期的社会现实,更不仅仅是因为它配合和宣传了党的政策;更重要的是,这些有关土改的小说,基本共享同一个故事框架,在讲述土改故事的同时,将阶级观念,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分析方法,将唯物主义史观,传达了出来,改造了农民的观念,取代了前现代的封建宗法制度及相关理念。也就是说,事实当然是重要的,但是现实主义文学从来就不是简单反映现实,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更加不是。文学有责任刺破现实,超越现实,理解现实背后的深层逻辑,并用小说的方式讲述出来。而今天的扶贫题材小说,是否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呢?这是值得疑问的,也是值得提出的目标,更是未来若干年后检验今天我们的相关写作是否过关的决定性因素。
而即便仅就题材层面,似乎也有不少地方值得提请作家们关注。其一,我们今天所说的扶贫,很容易仅仅指涉物质条件的改善。那么精神层面的贫弱是否也值得关注呢?如今已经小有名气的皮村作者范雨素在《名字的时代象征》一文中提到,她现在在一个幼儿园当老师,学生大都是农民工子弟,她发现女孩子的名字大半富有诗意,比如冬荷、梦瑶、雨竹、千枝之类的,或表达出对某种美好素质的信仰,比如善雅、净照、梦慈之类;但是男生的名字最多的是三类,一是表达对住大房子赚大钱的向往,比如尚轩、松庭、家鑫之类,二是表达光宗耀祖的期待,比如耀庭、光耀、家豪之类,三是封建迷信五行缺啥补啥型,比如浩宇、浩洋、洋浩之类。她的评价很有意思,她说:“通过孩子们的名字,就知道40年的改革开放使中国农民的文化素质提高了,可文化素质的提高、生活的富裕,没有给他们带来安全感,他们不再报团取暖,每天想的都是住大房子,要好多好多钱。”范雨素分析的比较简单,那么这个层面,我们的作家是否能够关注到?当然了,在这一意义上,要扶贫的还真不仅仅是那些所谓贫困人口,大概还包括我们的不少作家,至少可能包括我自己吧。其二,我们也承认,我们到2020年要消灭的是“绝对贫困”,那么“相对贫困”呢?要不要关注。其实如今真正穷到饿死的情况本来就比较少了,接下来更严峻的问题可能是相对贫困,相对贫困会带来很多社会问题,比如医疗,比如教育,这些问题我们的作家是否能够关注到?如果这样考虑的话,扶贫题材的写作,还真不仅仅是到明年我们完成了扶贫任务就可以结束的,而可能持久地写下去,成为一个重要的写作潮流。当然了,大家可能会说,现在物质贫困还没有完全解决呢,管什么精神贫困?绝对贫困还没有完全解决呢,管什么相对贫困?但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样的小说早就告诉我们,作家理应想得比现实更多一些,更深一些,更透一些,更有预见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