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新作品

声光入心

□马笑泉

今年出了本《放养年代》,里面盛放了堪称丰盈的童年体验,但我仍觉意犹未尽。比如,关于过春节,应我的强烈诉求,小说给出了半章的篇幅,这已算慷慨和豪阔了,但还是裁去了许多细节。没办法,小说自有其追求,作者本人也不能对它任意处置。我甚至感觉每部小说都拥有一个小神灵,性格各异理想有别,每部小说都是在我跟主宰它的小神灵进行既斗争又合作的漫长拉锯战中渐渐显形的。这些被锯掉的细节,用边角余料来称呼它们简直是种侮辱,它们和留下的部分同样珍贵,甚至,更富有别样的意味。

守岁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件并不容易坚持到底的事,因为瞌睡虫会慢慢将他们围困。何况明天还要早起,大人也并不强求他们硬撑下去。但我每次都坚持到了那一刻。那是时序轮换、万象更新的一刻,对于我而言,更具体的意义是为了点燃挂在竹竿上的电光炮,然后迅速挑到门外。深夜12点,整个县城都对好了表,响声大作,天地为之一震。在更大些后,我曾屡次上到外公家的天台,迎接这一时刻。我看到县城无数的角落里都有光芒在弥漫的硝烟中升腾、闪跃,以无比的齐心将深重的夜色炸成碎片。鞭炮声繁促到了极至,多少年后,还在我的耳边和心头跳动。这代表了中国人对生命热闹状态世世代代的执著追求,对冷清寂寞的厌弃和恐慌。更尖锐的声响来自冲天炮。当时的人们,哪怕幼小如我,也是习惯了拿在手中点燃,感受到上冲的力量时才放手,望着它呼啸着蹿出,在半空炸响。其实正规安全的燃放方式是插在松软的土中点燃,但如此便享受不了那种略带危险性的刺激。现在每忆及此景,指头便生出冲天炮挣扎而去的触觉,血液也仿佛微微燃烧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大街小巷上,到处可见一些身份特殊的年轻人以拜年为名,成群出动。这些人头上顶着富有中国特色的称呼:社会青年,其实是介于单位青年和古惑仔之间的一个巨大群体。这个群体堪称80年代生机勃勃野蛮生长的一个象征符号,他们亦正亦邪花样百出的行径赢得了我等小孩的无限崇拜。我曾在春节期间的老街迎面碰见一排社会青年,他们统一穿着黑呢子风衣,戴着雪白的围巾,人人手里夹着烟或嘴上叼着烟,迈着几乎整齐统一的步伐,昂首阔步,谈笑风生。站在小摊边捏着盒小鞭炮(盒子长宽略略超过横放的香烟盒,但比香烟盒扁,盒面上印着几朵鲜艳的花,或许是牡丹,或许是芍药;里面小鞭炮裁成一方一方的,码成两沓,每一方点燃了抛出去,可以响上十几秒;每盒两毛五或是两毛。对于兜里装着几块压岁钱的小孩而言,它的体量和价格无疑都是极合适的),望着这支迎面而来的队伍,我觉得整条街道的风头都被他们盖过了。这些好汉们瞟都没瞟我一眼,拐个大弯就远去了,留给我至今难忘的不羁背影。现在想来,如果他们有条件人人置顶黑呢帽,那就是《上海滩》之县城新年版上演。在老街那块区域,我还曾目睹两伙社会青年互相向对方发射冲天炮,场面火爆类似枪战。当然,毕竟不是黑帮火拼,他们的手上是有分寸的,只往身上招呼,绝不射头。饶是如此,这仍让我惊心动魄、目瞪口呆。

比冲天炮更具危险性的是雷炮,粗逾蜡烛,长如大人拇指。有人敢拿在手上点燃了再迅速掷出,在半空中爆出巨响。有时掷到水沟里,若时机拿捏得准,正好在入水后炸开,一声闷响后,会绽开朵既大且高的水花。据说有人用这种方式炸到了小鱼,但我没见过。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犹豫再三,我也把雷炮拿在手里点燃,不过事先将引线扯长了一倍。就算如此,那滋滋做响迅速矮下去的引线仍让我心跳加速。还好,手没有软,我奋力将它掷向高处。巨响把恐慌炸跑了,迎接我的是小伙伴们钦佩的神情。

不记得从何时起,彩珠筒成为了春节期间的街头小霸王。初次见到夜空中它们流丽璀璨的身姿,简直让我有迷醉之感。这种长筒花炮能连续喷出火珠,又可拿在手中施放,迅速成为孩子们的最爱。彩珠筒有长有短,有粗有细,火珠有单色也有五颜六色,孩子们可以根据自己的财政状况购买。最便宜的彩珠筒似乎只有五六响,除了头12响冲力尚可,余下的便只能弱弱地喷出两三米高,豪阔的则有12响甚至更多,火珠也又大又炫,能蹿到10米开外。不知不觉间,我们从感觉不到明显差别的小鞭炮冲天炮时代进入了贫富渐渐拉开差距的彩珠筒时代,但那时的春节对每个小孩而言,仍是巨大的快乐所在。即便没有彩珠筒,兜里装着拆散的小鞭炮,脸上仍会笑出朵花来。在这种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我,追求物质享受,但绝不把它摆于决定性位置。事实上,所有享受均是精神享受,物质只是一个引子而已,它可以是小鞭炮也可以是彩珠筒。我和小伙伴们,无论后来达到的教育程度如何,大多不欠缺快乐的能力。一代人的三观就是这样养成的。那种“宁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单车后面笑”的价值观,是我等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我能够接受但深觉遗憾的是现在渐趋寂静的春节。我承认它远比过去安全,但没有了鞭炮在天地间炸出声与光,没有了频繁热烈的登门拜年,没有了持久的期待和兴奋,春节便只是一个普通的长假。中国人的集体情感和传统意趣,在文明的进程中,到底哪些需要稀释,哪些需要保留?如果那样的春节注定一去不复返,我也只能在回忆中重返放养年代,一次又一次温习那时的朴素、热闹和欢快。

2020-01-20 □马笑泉 1 1 文艺报 content53137.html 1 声光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