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世界文坛

井上靖佛教题材小说中的僧侣

□李 钰

井上靖

日本近代文学小说家井上靖,是战后派代表作家。这位大器晚成的作家,在40岁时发表小说《斗牛》一举拿下芥川奖,从此蜚声文坛。此前,他在每日新闻社担任记者十数载,主要负责宗教和美术栏目的采访、编辑。44岁,他成为专职作家以后,创作了一系列以中国为背景的小说,其中以西域题材作品《敦煌》《楼兰》《狼》等最为著名。他的这些作品被广为译介出版,为中国读者津津乐道,但鲜为人知的是,井上靖成为作家的第一年创作的是佛教题材小说。第一部便是短篇小说《僧人澄贤札记》。这篇小说还曾被搬上银幕,只可惜因其过度露骨的情欲场景未能将主人公内心对佛的真正感悟传达给观众,电影再创作的失败也直接影响了原著小说的推广。

在井上靖佛教小说系列里,最有代表性,最具有神秘色彩的便是这部《僧人澄贤札记》。这部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角度回溯高野山一位僧人澄贤的一生。澄贤因犯女戒被逐出僧门,他索性放浪形骸,大彻大悟,度过辗转颠沛的一生。澄贤将其对情、对世间烦恼苦痛的感悟融入对佛教经典的解说,编撰了惊世骇俗的《般若理趣经俗诠》。最终,澄贤却未能把著作转交给昔日旧友宏荣,而是倒在雪中冻死,留给读者一个悲剧式结尾。

井上靖创作以僧侣为主人公的小说绝非偶然,这与他长年担任每日新闻社宗教栏记者密不可分。在井上靖入职那年,他的上司井上吉次郎出版了高野山立川流为题材的小说《文观上人》一书。此书中出现了“澄贤”的名字。而经过笔者深入考究,井上靖的小说《僧人澄贤札记》中的主人公澄贤是真实存在的,他并不是井上靖凭空捏造的“淫僧”,相反历史上的澄贤是位往生极乐净土的高僧。塑造这样与史实相悖的人物形象,是井上靖惯用的写作手法。井上靖佛教题材小说人物的共同点,是聚焦史料上无名的僧人,他试图通过那些不出名或者是有争议的僧人,折射出时代背景下小人物被裹挟进历史洪流或特定背景中的无奈与坚守,而历史的演进恰恰正是由这些小人物的牺牲堆砌起来的。井上靖以旁观者的视角,用近乎冷酷的客观写实手法展现无名氏们的人生际遇,相较于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小人物的孜孜不弃和奋力抗争,却更加昭示出作家的人文关怀与创作取向。

那么,作者是怎样将这些“污点”僧人“洗白”的呢?首先,身为小说家的井上靖依靠的是搜集翔实的史料。比如,短篇小说《僧行贺的泪》中的主人公行贺,本就是一名“留学僧”,他在唐三十一年,日日埋头抄写经文,终将不计其数的经卷带回日本,完成了当时日本宗教界的一大宏愿。可谁料到,史实中的行贺由于长期在东土大唐,日语已经相当生疏。在回到日本之后,面对考官的提问,因不能熟练用日语回答问题被训斥为“学识肤浅,徒费国资”之人,他顿时泪如雨下,徒呼奈何。而这些内容的确存在于遣唐史史料,人物和细节都是真实存在的。他的功绩是将大量佛教典籍抄送回国,却因一次考核背上“污名”。如此判定一个人的功过是非,在井上靖看来是有失偏颇的。于是他在小说结尾处写下“行贺晋升兴福寺寺务长官,于延历二十二年圆寂,年七十五。”寥寥数语,似史家者言,表明了作家井上靖对人物命运的决然态度。

井上靖的佛教小说的代表作《天平之甍》,表面上看主人公是鉴真大和尚,讲述他东渡日本的故事,实则着重描写的是他身边5名留学僧的多舛命运。小说中5名僧人分别是普照、荣睿、玄朗、业行和戒融。天平年间的众多遣唐使中,这5位年轻僧人的际遇,可以说是当时留学僧生存状态的缩影。这5个人无一是井上靖肆意杜撰之人,荣睿和业行是《续日本纪》鉴真传中最早劝说鉴真东渡弘扬佛法,以图完善日本戒律的东瀛僧侣。业行的名字在其他书中写为“普照”,普照是5人中唯一成功陪伴大和尚回到日本的人。小说中业行的事迹是虚构的,他被井上靖塑造成终日专心抄经的僧侣,回国途中和经卷一起沉入海底。玄朗在《唐大和尚东征传》中也出现过,但渡航失败后还俗,与一唐女结婚且育有一子,终老于大唐。戒融选择的是用脚丈量唐土,成为了一名托钵僧人。小说题目中的“甍”,指的是寺庙宝殿上的鸱尾。寺庙落成,望着庙宇两端从大唐运来的“甍”,厚载着遣唐僧人们的几多风雨与希冀。鉴真这样的大师自然会被人们世代称颂,但籍籍无名的留学僧的功绩不应被淹没,井上靖用这5名僧人的故事为后人重塑了一个被历史遗忘的遣唐使群像。

短篇小说《补陀落渡海记》讲述的是住持金光坊面对渡海的古老信仰的无奈,在刻板、庄重的仪式后,他在世人的期待中被生生塞进小船,推入大海中赴死,以完成想象中的往生。历史上,金光坊是真实存在的渡海人,但与众多自愿渡海往生极乐净土的僧人相比,他的“不愿意”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他的事迹是渡海史上的“污点”。仿佛大众认为的渡海人都应该是一心向往极乐,甘心葬身汪洋大海。但井上靖笔下的金光坊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对于渡海信仰的迟疑,似乎更贴近于读者正常的情感共鸣。

井上靖把诸如澄贤、行贺、金光坊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污点”僧人拿出来,给他们正名,写小人物的人生悲喜,它的意义远不止此,而是将世人眼中的看不到的另一面写出来。井上靖佛教小说的叙述角度通常是第一人称“我”,而这个“我”也正影射了井上靖自身的无奈,乃至诘问。世人眼中的僧人,先是“僧”,后是“人”;而井上靖以他的作品力图提醒我们:任何一位僧人都是先以肉身凡胎的“人”为根本存在的,忽视了僧侣作为人应有的人性而去评判一个人,要求一位僧侣以身体完成世俗的期待,是违背人性的行为。违逆人心所做的修行,若不是发自内心,就不是真正的修行。相反,那些历史上的得道高僧,未曾经历凡人所恼,那他们所悟的“佛”理是脱离人伦的,自然也就不是解救苍生之理。所以,井上靖佛教小说中的“污点”僧人,是真正悟得佛法之僧,他们才是值得敬佩的得道高僧。这便是井上靖通过小说最想表达的。井上靖的佛教小说看似神秘高深,但人物鲜活,并不生涩,它跨越国籍,跨越年代,使主人公的情感与每一位读者能够产生共鸣,并引起当代的我们反思历史浪潮下无名之辈的功劳。井上靖的佛教系列小说值得细细品读。

2020-02-21 □李 钰 1 1 文艺报 content53510.html 1 井上靖佛教题材小说中的僧侣